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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留痕

念是逸场雪

顾家的船在吴淞口被扣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的子夜,雪下得正紧。我坐在父亲的书房里,看着壁炉里的火一寸寸矮下去。窗外是沉沉的黑暗,只有檐角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投下破碎的光晕。

阿香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热茶,眼圈是红的。

“小姐,您都坐了一天了……”

话音未落,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陈伯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未化的雪,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发青。

“老爷,码头那边有消息了。”

父亲从书案后抬起头。这七日,他仿佛老了十岁,鬓角的白发刺眼地蔓延开来。

“说。”

“顾家的船……被放行了。”陈伯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顾少爷受了伤,子弹擦过左肩,所幸不深。同船的周医生已经处理过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

“条件呢?”父亲的声音嘶哑。

陈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递上一封信:“这是顾老爷让人从十六铺送来的,说务必亲自交到您手上。”

父亲拆开信,只扫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去。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们,肩胛骨在长衫下绷出凌厉的线条。

“父亲……”我忍不住开口。

他没有回头,只是朝陈伯摆了摆手:“备车。”

“老爷,这个时辰——”

“备车。”他重复,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伯深深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父亲这才转过身,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塞进我手里。匣子很沉,雕着并蒂莲的纹样,那是祖母生前最爱的花样。

“如果我天亮前还没回来,”他说,目光落在我脸上,深得像一口古井,“打开它。念儿,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

“您要去哪里?”

“去还一笔债。”他系上大衣的扣子,动作很慢,仿佛每一颗扣子都有千钧重,“二十二年前,顾家救了沈家。今夜,该还了。”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停了片刻,却没有回头。

“你母亲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要让你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窗外的风声吞没,“是我食言了。”

门开了,又关上。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像一场迟来的雪崩,终于落下了。

我冲到窗前,看见黑色的轿车驶出大门,尾灯在雪地里拖出两道血红的痕,很快就被黑夜吞噬了。

阿香在身后小声啜泣。我握紧那只木匣,冰凉的檀木硌得掌心生疼。

壁炉里的火彻底熄灭了。

寅时三刻,陈伯回来了。

他一个人回来的,大衣上凝着冰凌,脸上有一道擦伤,血已经凝固了。他站在书房门口,没有进来,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像两窟枯井。

“老爷呢?”我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

陈伯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

我懂了。

窗外,雪下得更紧了。远处传来寒山寺的钟声,一声,一声,在雪夜里荡开,又消散。那是寅时的钟,本该是晨钟,可天还黑着,这钟声便成了丧钟。

我打开那只木匣。

里面没有地契,没有金条,只有一封信,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信是父亲的字,墨迹犹新:

“念儿吾女:若见此信,为父已不能亲口相告。你非沈家亲生。丙辰年冬,余在北平街头遇你,襁褓之中唯佩一枚,刻‘念’字。你生母应为郭布罗氏,家道中落,不得已弃。此事唯余与顾兄知之。顾家于我沈氏有再造之恩,于你更有血缘之亲——逸轩之母,实为你姨母。玉佩本成对,另一在逸轩处。此去凶险,若不测,汝可携此信佩南行。勿悲,勿念。父字。廿五年冬月。”

照片上,两个穿旗装的年轻女子并肩立在梅树下。左边的那个眉眼温婉,右边的那个笑容明艳,两人容貌有七分相似。背面一行娟秀小楷:“宣统三年冬,与妹婉如摄于醇王府。姐婉容。”

婉容。末代皇后。婉如。我的生母。

而逸轩的母亲,是婉容。所以那块玉佩,所以父亲说,我与逸轩是表亲。

木匣从我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照片飘出来,落在炭灰里,边缘很快焦黑蜷曲。我跪下去捡,手碰到滚烫的灰烬,却感觉不到疼。

陈伯还跪在门口,肩膀在颤抖。阿香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陈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父亲……是怎么走的?”

他抬起头,脸上是纵横的泪:“老爷去见了松本……那个日本司令部的头目。顾家的事,只有他能通融。谈崩了……松本要顾家在东南的全部产业,还要顾老爷交出一份名单。老爷不答应,就……”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重重磕了个头:“是我没用!没能护住老爷!”

“不怪你。”我站起来,双腿发软,扶着书案才站稳,“是他自己选的。”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青,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像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污秽和血腥都掩盖起来。我走到窗前,看见庭院里的老梅,枝桠被雪裹得臃肿,可那花还在开,红得凄厉,像凝固了的血。

“小姐,我们现在……”阿香小声问。

“等。”我说。

等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等天彻底亮,也许等雪停,也许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转机。

天快亮时,楼下传来汽车声。

不是一辆,是好几辆。车灯刺破雪幕,在公馆门前停下。陈伯冲到窗边看了一眼,脸色煞白。

“是日本人的车。”

我理了理衣襟,走下楼梯。大门外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为首的是个矮胖的中年军官,留着一撮小胡子,手按在军刀柄上。

“沈小姐,”他操着生硬的中文,微微欠身,“松本大佐派我来,向沈先生致哀。大佐说,沈先生是真正的绅士,他很遗憾。”

他身后,两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进来。白布盖得很严,下面隐约是人形。

“父亲……”阿香哭出声来,被我一把拉住。

“大佐还说,”军官继续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沈先生的事,是个意外。这是一份证明,沈先生是突发急病去世的。请沈小姐节哀。”

他把证明放在桌上,又看了一眼担架:“沈先生的遗体,我们完整送还。大佐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盯着他,盯着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那么顾家呢?”

军官笑了笑,那笑意没有到达眼底:“顾家的船,今早已经离开了上海。沈小姐可以放心。”

他行了礼,转身离开。士兵们跟着出去,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整齐而刺耳的声响。

门关上了。公馆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阿香的啜泣声,细细的,像一根快要断掉的线。

我走到担架前,蹲下来,掀开白布的一角。

父亲躺在里面,穿着他那件藏青长衫,面容平静,甚至比生前还显得安详。只有嘴角有一点已经干涸的暗红,像是咳出的血,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伸出手,轻轻拂过他鬓角的白发。很冷,像冰。

“父亲,”我低声说,“您回家了。”

陈伯走过来,哑着嗓子问:“小姐,后事……”

“按父亲生前交代的办。”我站起来,白布从指间滑落,重新盖住那张脸,“不设灵堂,不通知亲友,三日后火化,骨灰撒进黄浦江。”

“这太委屈老爷了!”

“这是他的意思。”我看着窗外,天已经亮了,雪光刺眼,“他说过,乱世之中,干干净净地走,最好。”

午后,雪停了片刻。

我站在庭院里,看着工人们将棺木抬上灵车。很薄的一口柏木棺材,没有描金,没有雕花,朴素得像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老人。

陈伯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小姐,门房刚收到的,说是顾家派人送来的。”

牛皮纸信封,没有落款。我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船票——明天早上,从十六铺码头出发,经香港,终点是昆明。船票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地址:昆明,西南联大,闻教授。

是生路。父亲用命换来的,我的生路。

我将船票收好,抬头看向天空。云层很厚,压得很低,像要塌下来。远处的江面上传来汽笛声,悠长而低沉,是货轮离港的号角。

阿香提着行李箱出来,眼睛还是肿的:“小姐,都收拾好了。就带了几件换洗衣裳,您常看的几本书,还有老爷留下的那只木匣。”

“怀表呢?”

“在这儿。”她从怀里掏出那块银壳怀表,表链已经断了,表壳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

我接过怀表,打开表盖。里面的照片还在,西湖边的我,侧脸望着湖水,笑得没心没肺。只是照片边缘,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暗红,已经干涸了,像陈年的血渍。

是逸轩的血。那夜在码头,他打开表盖,让这点光成为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时,血从崩裂的伤口渗出来,染红了这张小小的相片。

我合上表盖,将它和船票放在一起,贴身收好。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儿?”阿香小声问。

“去码头。”我说,“送父亲最后一程。”

灵车沿着外滩缓缓行驶。雪又开始下了,很小,像盐粒,打在车窗上簌簌作响。外滩的建筑在雪幕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平饭店的尖顶,海关大楼的钟楼,都成了灰色的剪影,像一座座墓碑。

车在十六铺附近停下。陈伯和工人将棺木抬到江边一处僻静的堤岸。没有仪式,没有哀乐,只有江风呼啸,雪花翻飞。

我抓了一把骨灰,灰白色的粉末从指缝间漏下,很快被风吹散,消失在浑黄的江水里。

一把,又一把。直到紫檀木匣见了底。

最后,我捧起一把混着雪的江水,洒在空匣里,然后将匣子轻轻放进江中。它晃了晃,没有沉,随着波浪漂向江心,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父亲,您自由了。”我对着江面,轻声说。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踩在雪上,几不可闻。

我转身,看见一个女人。

她穿着深灰色的大衣,围着黑色围巾,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雪花落在她肩头,她也没有拂去。

是婉容。顾逸轩的母亲,我的姨母,那个本该在紫禁城里母仪天下,如今却站在这里,和我一样被命运抛掷的女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鞠了一躬。很深,很久。

然后,她直起身,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身旁的石墩上,转身离去。她没有回头,脚步很稳,一步一步,消失在雪幕中。

我走过去,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另一块玉佩。羊脂白玉,雕着并蒂莲,和我脖子上那块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块的绺裂处,嵌着一抹暗红的血沁。

还有一张字条,娟秀的小楷:

“此佩本为一对。一在你处,一在逸轩处。今物归原主,缘尽于此。此去万里,珍重。容字。”

我握紧玉佩,温润的玉在掌心渐渐染上体温。那抹血沁在雪光下格外刺眼,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远处传来汽笛声。我抬头,看见一艘货轮正缓缓驶离码头,朝着吴淞口的方向,朝着大海,朝着不可知的未来。

船舷边站着一个人,穿着深色大衣,肩上缠着绷带。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认得那个身影,认得那个在风雪中挺直的脊背。

他扶着栏杆,朝岸上望。然后,他抬起手,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一下,一下,微弱而固执,像暗夜里的萤火,像最后的告别。

是我的那块怀表。他打开了表盖,让光反射出来,在这灰暗的雪天里,成为唯一的光点。

船驶远了,光点越来越弱,终于消失在江面的雾气里。

我摊开手掌,看着那两块玉佩。一块洁白无瑕,一块染着血沁。它们本该在一起,像那对并蒂莲,同根同枝,同生同死。

可现在,一块要往南,一块要往北,中间隔着山河,隔着烽火,隔着无法跨越的血缘,隔着父亲用生命划下的那道线。

雪下得更大了。我转身,看见阿香在不远处等我,手里提着行李箱,肩上落满了雪。

“小姐,该走了。”她说。

我最后看了一眼黄浦江。江水滔滔,不舍昼夜,带走了父亲的骨灰,带走了那口空匣,也带走了我那场短暂如雪的爱情。

“走。”我说。

我们沿着江堤,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深深浅浅,蜿蜒向前。但雪还在下,很快,那些脚印就会被掩盖,就像从未有人走过。

就像那场雪,那场相遇,那场离别,都只是天地间一场短暂的梦。

梦醒了,雪化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只有掌心的玉佩,和怀表里那张染血的照片,证明那些确确实实发生过。

而我,要带着这些痕迹,走向没有雪的南方,走向一个没有他的未来。

江风呼啸,送来远处轮船的汽笛,悠长,苍凉,像一个时代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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