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冬,江淮罕见地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
我立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老梅。父亲说这梅树是曾祖父手植,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年。此刻梅枝上积着厚厚的雪,可那花却倔强地开着,红得刺眼,像血。
“小姐,您的药。”阿香端着药碗进来,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
我接过来,手一颤,碗边溅出几滴在袖口上。阿香慌忙要擦,我摆摆手:“不妨事。”
窗外的雪更大了些。父亲在楼下书房里,正在接待从南京来的客人。这几日府中人来人往,多是些生面孔,个个神色凝重。我知道,父亲在筹谋一件大事——或许是我们沈家最后的挣扎。
阿香轻声说:“老爷让我告诉小姐,下午去书斋见他。”
我点头,将药碗放下。苦味仍在喉间徘徊,久久不散。
书斋里,檀香袅袅。父亲背对着我,正在看墙上那幅《雪溪图》。那是南宋马远的作品,沈家传了六代人的至宝。
“念儿,你来了。”父亲没有转身,声音里透着疲惫。
“父亲找我何事?”
“坐。”他这才转身,指指旁边的椅子。
我坐下,注意到父亲手中拿着一封信。信笺是西洋纸,折痕很深,似乎已被反复阅读。
“你记得顾家三少爷吗?顾逸轩。”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三年前的春天,在南京夫子庙,那个穿月白长衫的青年站在文德桥上,手里拿着一卷《楚辞》,风拂起他的衣袂,像要羽化登仙。他向我行礼,说:“沈小姐,又见面了。”
那是我们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在上海的新年酒会上,我十六岁,他二十,刚从英国回来;第二次是在杭州的西湖边,他为我画了一幅素描,却笑着说画不出神韵,撕了。
“顾家要举家迁往香港。”父亲将信放在桌上,“逸轩昨日抵沪,明日会来辞行。”
我手指微微发颤,端起茶盏掩饰:“顾伯伯也要走?”
“时局如此。”父亲长叹一声,“日本人虎视眈眈,华北已不太平。顾家产业多在东南沿海,先走一步,也好。”
“那我们呢?”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的大雪。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沈家的根在这里,一百二十年了。有些根,拔不得。”
夜里,雪停了。我披上狐裘,独自走进庭院。
月光很淡,照在积雪上,泛着幽幽的蓝。老梅树下,我拾起一朵落花,花瓣已被冻得透明,边缘微微卷曲。
“念是逸场雪”,这是祖父在我出生时起的名字。他说,人生如雪,洁净而来,洁净而去;而“逸”是超然,“场”是舞台。他希望我能在这纷乱的人世间,守住一份超然与洁净。
可如今,雪要化了,舞台也要塌了。
我听见脚步声,很轻,踩在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转过身,看见回廊尽头站着一个人影。
月光洒在他肩头,还是那件月白长衫,只是人瘦了些,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
“逸轩?”我不敢相信。
他走近,在离我三步的地方停下。三年未见,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只是眼下的阴影泄露了疲惫。
“沈小姐。”他颔首,“我提前到了,令尊说你在院子里。”
我们相对无言。雪又开始飘了,很小,像柳絮。
“你要走了?”我终于问。
“明日午后,从十六铺码头上船。”
“还回来吗?”
他沉默片刻:“不知道。”
风吹过,梅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像另一场雪。一片花瓣飘到他肩上,他抬手,轻轻拂去。
“我为你带了一样东西。”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
是一块怀表,银壳,镂空雕着梅花。打开表盖,里面有一张很小的照片——是西湖边,我坐在断桥石栏上,侧脸望着湖水。那日他撕掉的素描,原来没有真的毁去。
“这表是我在英国买的,走得很准。”他说,“你总是忘记时间。”
我握紧怀表,金属壳在掌心慢慢温热:“谢谢。”
“念儿。”他第一次这样唤我的名字,“跟我走吧。”
雪下大了,落在他睫毛上,化成一粒粒小水珠。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受伤的鹿。
“顾伯伯不会同意的。”我轻声说,“沈家也不会同意。”
“我会说服他们。”
“然后呢?去香港?再然后呢?去更远的地方?”
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凉,比雪还凉。
“我只要你平安。”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三年的男子,忽然笑了,笑出泪来:“逸轩,这世道,哪有真正的平安?”
远处传来钟声,是寒山寺的夜钟,穿过风雪,隐隐约约。
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眼中有什么东西碎了。
“我明白了。”他说,“保重。”
他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从我的脚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里。
我站在梅树下,久久不动。怀表在掌心滴答作响,像心跳,像倒计时。
阿香匆匆跑来:“小姐,您怎么在这儿站着?要着凉的!”
“阿香,”我轻声问,“你说,雪化了之后,会去哪里?”
阿香一愣:“自然是渗进土里,流进河里,汇到海里。”
“然后呢?”
“然后……被太阳晒了,升到天上,变成云,再变成雪落下来。”
我抬头望天。雪花漫天飞舞,每一片都独一无二,每一片都终将消融。可它们还是会落下来,年复一年。
“原来,是一场轮回。”我喃喃道。
天快亮时,父亲敲响了我的房门。
他面色凝重,手中拿着一份电报:“顾家的船在吴淞口被截了。”
“什么?”我猛然站起,“为什么?”
“日本人的军舰。”父亲声音沙哑,“说船上有违禁品,要彻查。现在所有人都被扣在船上。”
我抓起外套就要往外冲,被父亲拦住:“你去哪里?”
“我要去找他。”
“胡闹!”父亲罕见地动了怒,“你现在去有什么用?日本人正在找借口挑起事端,你去了,只会让情况更糟!”
“那我该怎么办?就在这里等着?”
父亲按住我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念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有些告别,注定要在雪线之下——不见天日,不留痕迹。”
“可他说过要我平安……”
“平安?”父亲苦笑,“这乱世之中,平安是最奢侈的东西。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让这场告别,体面一些。”
我瘫坐在椅子上,怀表从口袋滑出,掉在地上。表盖弹开,那张小小的照片朝上,我侧脸望着西湖,眼神里还有着不曾被世事磨灭的光。
父亲捡起怀表,轻轻合上,放回我手中:“收好。有些东西,留在记忆里就够了。”
窗外,天光渐亮。雪停了,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像从未有人来过。
我握紧怀表,金属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父亲,”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能为他做什么?”
父亲沉默良久,缓缓道:“活下去。在这个崩塌的世界里,活下去。这是你对所有离去之人,最好的告别。”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管家匆匆上楼:“老爷,陈先生来了。”
父亲最后看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读不懂:“记住我的话。”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我将怀表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微弱的滴答声。一下,两下,三下,像心跳,像倒计时,像一个时代的挽歌。
雪又开始下了。
这一次,我知道,这场雪永远不会停。它会一直下,下在我余生的每一个冬天,覆盖所有的脚印,所有的痕迹,所有的相遇与离别。
念是逸场雪。
原来祖父早已知晓——我这一生,注定要在这场盛大而寂寥的雪中,怀念那个名叫“逸”的男子,怀念我们短暂交汇的舞台,怀念所有洁净而来、洁净而去的,爱与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