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冬天没有雪,只有雨。
细密的、连绵的雨,从十二月一直下到二月,把维多利亚港洗成一片灰蒙蒙的绸缎。书院里的凤凰木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只只绝望的手。
我和顾逸轩保持着一种默契的疏离。
在走廊遇见,点头,微笑,说“顾老师早”“沈小姐好”,然后擦肩而过。在图书馆,他借书,我登记,目光只落在书脊的编码上。在教员餐厅,他坐东边的窗,我坐西边的角落,中间隔着十几张桌子,像隔着整个太平洋。
史密斯先生有次开玩笑:“顾,你和沈小姐是不是吵过架?怎么从来不坐一起?”
顾逸轩淡淡一笑:“没有。只是不熟。”
不熟。两个字,轻飘飘的,像羽毛,却压得我胸口发闷。
是啊,不熟。我们认识七年,爱过,等过,找过,最后换来一句“不熟”。
也好。不熟最好。不熟就不会心痛,不熟就不会留恋,不熟就能在这座孤岛上,各自安好地活下去。
只是有些习惯,改不掉。
比如每天下午三点,我会下意识看向美术史教室的方向。他总在那个时间下课,抱着一摞画册穿过长廊,身影被窗外的光拉得很长。我会躲在书架后面,看着他走远,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转角。
比如每周三晚上,书院的小礼堂有电影放映。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最左边的位置,那是整个礼堂光线最暗的角落。我会坐在前排最右边,借着银幕的反光,用余光描摹他侧脸的轮廓。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安全得像两个陌生人。
比如每个月第一个周日,他会去中环的“文艺复兴”书店。那是一家专卖外文艺术书籍的小店,老板是个意大利老头。我也会去,比他晚半小时,假装偶然路过,在书架间徘徊,偶尔能听见他和老板用英文讨论某本新到的画册,声音温和,带着笑意。
我们像两颗沿着固定轨道运行的行星,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永远不会相撞,也永远不会远离。
直到那个雨夜。
民国三十年一月,香港的冬天冷得反常。
傍晚时分,警报响了。不是空袭警报——日本人的飞机还没炸到香港——是防空演习。尖利的声音划破雨幕,街上乱成一团。警察吹着哨子指挥人群往防空洞跑,电车停运,店铺纷纷关门。
我抱着刚从图书馆借的几本书,被困在半山。雨越下越大,伞根本撑不住,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很快打湿了旗袍的下摆。
“沈小姐?”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身边。车窗摇下,露出顾逸轩的脸。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领口竖着,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眼镜,镜片被雨水打湿,有些模糊。
“上车吧,”他说,“我送你回去。”
我犹豫了一秒。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冷得刺骨。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很暖,有淡淡的皮革味和烟草味。他递过来一条干毛巾:“擦擦。”
“谢谢。”
我接过毛巾,擦头发上的水。后视镜里,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专注地看着前方,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刮开一片又一片的水幕。
“演习而已,”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用怕。”
“我没怕。”
“你的手在抖。”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紧紧攥着毛巾,指节泛白。是啊,在抖。不是因为怕演习,是因为怕他。怕这狭小的空间,怕这熟悉的香气,怕这三年未有的、如此近的距离。
“顾老师怎么会在这里?”我转移话题。
“去九龙看一个画展,回来路上遇到演习。”他顿了顿,“你呢?”
“去书店买书。”
“什么书?”
我把怀里湿了一半的书递过去。最上面那本是《楚辞集注》,下面是《欧洲文艺复兴艺术史》和一本薄薄的《香港植物图鉴》。
他瞥了一眼,嘴角似乎弯了弯:“还是老习惯,文学、艺术、杂学,什么都看。”
老习惯。他还记得。
心脏猛地一缩,我别过脸,看向窗外。雨中的香港,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像印象派的画。行人匆匆跑过,伞与伞碰撞,溅起细碎的水花。
车子驶上皇后大道东。经过圣约翰教堂时,他忽然减速,停在了路边。
“等我一下。”
他没打伞,推开车门冲进雨里,跑进教堂旁边的花店。几分钟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小束白色的花,花瓣上沾着水珠,在车灯下晶莹剔透。
是姜花。香港冬天常见的花,香气清冽,带点辛辣。
“给。”他坐进车里,把花递给我。
我没接:“为什么送花?”
“不为什么。”他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深不见底,“只是觉得,这花像你。”
“我像姜花?”
“外表清冷,香气独特,在冬天开得最好。”他顿了顿,“而且……耐活。”
耐活。是啊,这三年,我不就是靠着这点“耐活”,撑过来的吗?
我接过花。姜花的香气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冲淡了皮革和烟草的味道,带来一种陌生的、清冽的生机。
车子重新启动。雨还在下,敲打着车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弹奏一曲无名的哀歌。
“念雪。”他忽然叫我的名字。不是沈小姐,是念雪。
我浑身一僵。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世界安静了。雨声,引擎声,心跳声,全都消失了。只有那三个字,在耳边回荡,一遍,又一遍。
结婚。
他要结婚了。
“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林家的小姐,林静婉。她父亲是做船运的,和我家是世交。”他顿了顿,“我们从小认识,算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多好的词。不像我们,是半路相逢,是雪中偶遇,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
“恭喜。”我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谢谢。”他握紧方向盘,指节泛白,“婚礼在二月十四,西洋的情人节。在浅水湾酒店,如果你……有空的话。”
“我应该没空。”我说,“那天图书馆要整理一批新书。”
“也好。”
沉默。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刷器来回摆动的声音,像钟摆,一下,一下,丈量着这最后的、独处的时光。
车子在书院宿舍楼下停住。雨小了些,成了绵绵的雨丝,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谢谢顾老师送我回来。”我推开车门。
“念雪。”他又叫住我。
我停在车门口,没有回头。
“那块玉佩,”他说,“我没扔。”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把它……埋在我母亲花园的茶花树下。”他的声音在雨夜里飘忽不定,“和我母亲给我的、你的那块,埋在一起。两兄弟,总算团聚了。”
两兄弟。他说“两兄弟”,没说“一对”。
是啊,本来就是兄弟,不是情侣。是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埋了也好。”我说,“入土为安。”
“是啊,入土为安。”他重复,然后轻声说,“再见,念雪。”
“再见,顾老师。”
我关上车门,走进雨里。没有打伞,任由雨丝打在脸上,冰凉,清醒。
车子没有立刻开走。我走进楼门,回头,看见那辆黑色的轿车还停在原地,车灯亮着,在雨幕中晕开两团朦胧的光。像两只眼睛,默默地,固执地,看着我的背影。
然后,灯灭了。引擎声响起,车子缓缓驶离,消失在街道转角。
我站在楼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束姜花。香气在雨夜里格外清晰,清冽,辛辣,带着一种决绝的美。
眼泪终于掉下来。混着雨水,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也好。他要结婚了。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过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生活。不用再被我这个“表妹”拖累,不用再为那段不该存在的感情痛苦。
我应该为他高兴。
可为什么,心这么疼?像被人用钝刀,一点点地割,不致命,却绵长地、持久地疼。
阿香从楼上跑下来,看见我浑身湿透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淋成这样?快上去换衣服,要着凉的!”
我被拉上楼。热水澡,干衣服,热姜茶。阿香忙前忙后,嘴里念叨着:“顾先生也真是,怎么不把您送到门口?这雨多大啊……”
“不怪他。”我说,“是我自己要走回来的。”
“为什么呀?”
“想淋淋雨,”我捧着姜茶,热气熏着眼睛,“清醒清醒。”
那夜,我发烧了。高烧,说胡话,梦见上海那场雪,梦见父亲躺在棺材里的脸,梦见黄浦江上那点微弱的光,梦见顾逸轩站在灯塔下,说:“我要结婚了。”
阿香守了一夜,用湿毛巾敷我的额头,一遍遍换水。天亮时,烧退了。我睁开眼,看见窗外灰白的天,和依然下个不停的雨。
“小姐,您可算醒了。”阿香红着眼圈,“吓死我了。”
“我没事。”我坐起来,头还昏沉沉的,“今天星期几?”
“星期三。”
星期三。晚上有小礼堂的电影。
“帮我跟陈先生请个假,”我说,“就说我病了,今天不去图书馆了。”
“好。”
阿香出去了。我靠在床头,看着窗台上的那束姜花。一夜过去,有些花瓣已经蔫了,边缘卷起焦黄,可香气还在,执拗地弥漫在空气里。
耐活的花。可再耐活的花,也有凋谢的时候。
就像再深的爱,也有结束的一天。
下午,雨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头,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淡淡的光。我起床,换衣服,对镜梳妆。脸色有些苍白,我抹了点胭脂,涂了口红。
镜子里的人,短发,旗袍,眉眼沉静。是沈念雪,皇仁书院的沈助教,一个普通的、即将步入二十四岁的女人。
不是那个在雪地里等爱的小姑娘了。
晚上,我还是去了小礼堂。电影是《乱世佳人》,胶片有些旧了,画面时不时跳跃,音质也沙哑。可当费雯丽穿着绿丝绒窗帘改的裙子出现在屏幕上,说出那句“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时,全场还是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
我坐在老位置,前排最右边。用余光看向最后一排最左边。
他不在。
整个电影放映期间,那个位置都是空的。
电影散场时,我在门口遇见了史密斯先生。
“沈小姐,看见顾了吗?”他问,“他今天没来,真稀奇。他可是《乱世佳人》的忠实影迷。”
“没看见。”我说。
“听说他下个月结婚?”史密斯先生眨眨眼,“新娘我见过,很漂亮,家世也好。顾运气不错。”
“是啊,”我说,“运气不错。”
走出礼堂,夜风很凉。我裹紧大衣,沿着书院的小路往回走。路过美术史教室时,看见里面亮着灯。
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从窗户往里看。
他一个人坐在讲台上,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台灯,在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他面前摊着画纸,手里拿着炭笔,正在画什么。画得很专注,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看了很久。久到腿都站麻了,他才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然后抬起头,看向窗外。
我们的目光隔着玻璃相遇。
他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沈小姐。”他叫得生疏。
“顾老师。”我也回得客套。
“怎么还没回去?”
“刚看完电影。”
“《乱世佳人》?”
“嗯。”
“好看吗?”
“好看。”我说,“斯嘉丽最后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是啊,”他望着夜空,那里有几颗稀疏的星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沉默。夜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带着雨后的清冽和寒意。
“你在画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顿了顿,“肖像。练习。”
“能看看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侧身,让开窗户。
我走到门口,推门进去。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炭笔在纸上的沙沙声——他还在画。我走近讲台,看见画纸上的肖像。
是一个女人的侧脸。短发,轮廓清秀,睫毛很长,眼神望着远方,有些空茫,有些哀伤。画得不算精细,有些地方只是粗略的轮廓,可那种神韵——那种深藏在平静下的哀伤,那种明知无望却依然固执的等待——捕捉得淋漓尽致。
是我。
他在画我。
“画得不好,”他放下炭笔,声音有些哑,“很久不画人像,生疏了。”
“很好。”我说,“比我本人好看。”
“不,”他看着我,目光深得像井,“你比画上好看。画只能捕捉瞬间,而你……是流动的,变化的,永远新鲜的。”
我的心在疼。细细密密的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这幅画,”我说,“能送给我吗?”
“你要它做什么?”
“留个纪念。”我说,“毕竟,顾老师要结婚了。以后……大概不会再画我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卷起画纸,用丝带系好,递给我。
“送给你。”他说,“就当是……结婚礼物。”
我接过画。画纸很轻,却又很重。
“谢谢。”我说,“我也该送你一份结婚礼物。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他说,“你能来,就够了。”
“我说了,那天我没空。”
“那就不要来。”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僵硬,“不要来,念雪。看着我娶别人,对你太残忍了。”
“那对你呢?”我问,“娶一个你不爱的人,不残忍吗?”
“这是我的选择。”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林静婉是个好姑娘,温柔,善良,会是个好妻子。我会对她好,尽一个丈夫的责任。爱情……不是婚姻的全部。”
“那你为什么还要画我?”我的声音在抖,“为什么还要记得?为什么不能像扔玉佩一样,把我也扔了,埋了,忘了?”
他终于转过身,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碎成一片一片,在灯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
“因为我做不到。”他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玉佩可以扔,画可以撕,记忆可以假装遗忘。可你在这里——”
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很用力,用力到骨节发白。
“你在这里,念雪。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从上海到香港,你一直在这里。我试过把你挖出来,可是每挖一次,就疼一次,流一次血。后来我发现,我挖不出来了。你长在我心里了,和我的血肉长在一起了。要挖你,除非把我的心也挖了。”
眼泪涌上来,我拼命忍住。不能哭,沈念雪,这是你选的路,你没资格哭。
“那就带着它吧。”我说,“带着我对你的爱,带着我们那些回不去的日子,带着上海那场雪,带着黄浦江上那点光,好好地活下去。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把我放在心里最深的角落,偶尔想起来,笑一笑,或者叹口气,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看着他。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他。看他眼角的细纹,看他鬓角新生的白发,看他眼睛里那个小小的、破碎的我。
“逸轩,”我叫他的名字,最后一次,“你要幸福。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我父亲,为了所有为我们死去的人,你要幸福。”
他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很慢,很重,像凝结了的雪。
“我答应你。”他说。
“我也答应你,”我说,“我会好好活着。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里,好好地、认真地活着。”
我转身,走出教室。没有回头。
抱着那幅画,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很静,风很凉,星星很亮。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我和顾逸轩,从明天开始,就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会成为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别人的依靠。
而我,还是沈念雪,皇仁书院的沈助教,一个在乱世中独自前行的女人。
没有雪,没有光,没有他。
只有这幅画,和画里那个永远不会老去的、二十四岁的我。
足够了。
走到宿舍楼下时,我抬起头,看着香港的夜空。没有雪,但有很多星星,一颗一颗,亮得执着,像无数双眼睛,在默默地看着这个人间,看着所有的离别与重逢,所有的开始与结束。
我对着星星,轻声说:“父亲,您看见了吗?我长大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您放心。”
风吹过,带来远处海的气息,咸的,涩的,像眼泪的味道。
而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雪了。
只有雨。只有香港这连绵的、无声的雨,和雨过之后,那片灰蒙蒙的、却依然会亮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