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市入秋后的第一个晴天,阳光带着毛茸茸的金边,从时光家那扇朝东的窗户爬进来,一寸寸舔过书桌上那张榧木棋盘。木头纹理在光下流动,像有生命在呼吸。
时光就趴在棋盘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凉透的豆沙包。他昨晚又在这里摆了一夜棋,自己跟自己较劲。晨光拂过他眼下的青黑,也照亮了棋盘上残留的、他自己和自己对弈的残局——黑白纠缠,势均力敌,但都透着一种迷茫的滞涩,像走不出的迷宫。
“嗒。”
极轻微的一声。不是棋子落盘,更像是……木头本身舒展筋骨,发出的一声满足的喟叹。
时光没醒,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把脸往臂弯里埋了埋。
“嗒。”又是一声。这次清晰了些,带着点……不满的催促?棋盘边缘,一枚本该在棋罐里的白子,不知怎么,自己滚了出来,轻轻撞在时光的手指上。
时光猛地一颤,惊醒,眼底带着熬夜的血丝和刚睡醒的懵懂。他茫然地看着那枚棋子,又看看棋盘,再看看自己的手。错觉?
他伸手去捡那枚白子。指尖触碰到棋子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润的、几乎让他落泪的“感觉”,顺着指尖的神经,嗡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褚嬴的声音。褚嬴的声音是清朗的,带着千年时光的优雅和偶尔的孩子气。
这感觉更像是……心跳。沉缓、有力,带着木质的醇厚和阳光的温度,像一个庞大而宁静的灵魂,正透过这块他日夜摩挲的木头,笨拙地、缓慢地、尝试着与他接触。
时光僵住了,呼吸屏住,血液好像都冲到了耳朵里,轰轰作响。他死死盯着棋盘,眼睛一眨不眨,几乎要把木头瞪出个洞来。
棋盘静默着。但那种“心跳感”并未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像潮汐,一波一波,温柔地拍打着他的意识边缘。
然后,他“听”到了。不是耳朵听到,是心“听”到。断断续续,如同隔着厚重水层传来的、刚刚学会开口的、稚拙的意念:
【……小……光……】
【……冷……豆沙包……凉了……不好……】
【……别……趴着……睡……脖子……疼……】
时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落在棋盘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张着嘴,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用手背去擦汹涌而出的泪水,结果越擦越多。
“褚……褚嬴……?”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是你吗?老妖怪……是你……回来了?”
棋盘没有直接回答。但另一枚黑子,慢悠悠地从棋罐里“滚”了出来,骨碌碌,滚到时光手边,贴着他的手指,不动了。像一只笨拙的、在努力确认主人的小动物。
时光再也忍不住,整个人扑在棋盘上,双臂环抱着这块冰凉的木头,嚎啕大哭。不是半年里那种压抑的、无声的崩溃,而是孩子找到了失而复得珍宝的、放肆的、宣泄的痛哭。
“混蛋!王八蛋!你跑去哪儿了!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变成……变成一块木头了!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棋盘一脸。那棋盘的心跳似乎慌乱了一下,然后更加温柔地包裹住他,暖意透过木头传递过来,笨拙地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脊背。
【……莫……哭……】
【……在……这儿……】
【……一直……在……看着……你……】
【……辛苦……了……小光……】
时光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才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把脸贴在冰凉的木头上,像只委屈的大狗。
“那……那你现在能下棋吗?”他哑着嗓子问,带着浓重的鼻音。
棋盘安静了一下。然后,时光眼睁睁看着,之前那枚白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吞吞地、极其不稳地、在半空中晃了晃,然后“啪嗒”一声,掉在了棋盘上——位置歪得离谱,根本不在任何交叉点上。
时光:“……”
棋盘:“……”
一种近乎“懊恼”的情绪传递过来。
时光愣了两秒,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直拍地板,眼泪又飚了出来,这回是笑的。“哈哈哈哈哈!褚嬴!你也有今天!你连棋子都拿不稳了!哈哈哈哈!你个笨蛋老妖怪!”
棋盘似乎“恼羞成怒”,另一枚黑子试图跳起来敲时光的脑袋,结果飞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咕噜”掉在地上。
时光笑得更凶了,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最后笑得肚子疼,瘫在地上,望着天花板,胸口那股积压了半年多的、沉甸甸的、冰冷的东西,就在这哭哭笑笑的清晨,被这笨拙的、温存的、失而复得的“心跳”,一点一点,融化了。
阳光彻底照亮了房间。棋盘温润,泪痕未干,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褚嬴回来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的、甚至有点滑稽的方式。
但他真的回来了。
就在这块,吸饱了时光的汗水、泪水、六年陪伴、半年煎熬,以及林辰最后生命光芒的棋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