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装侦探社的病房里,时间以一种近乎黏稠的速度流逝。
太宰治醒来后的第二周,表面上看,他“适应”得很好。
他学会了用侦探社那台老式咖啡机煮出勉强能入口的咖啡——虽然总被国木田独步批评“浪费咖啡豆”。
他开始翻阅侦探社的案例档案,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点评:“啊啦,这种程度的案子也需要出动侦探社吗?横滨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
他甚至尝试了三次“自杀”,一次是试图用与谢野晶子的手术刀割腕——被刚好来换药的与谢野当场没收工具;一次是在茶水间研究清洁剂的化学成分——被国木田发现后勒令禁止靠近任何化学品;还有一次是半夜溜到侦探社楼顶,坐在栏杆上吹风——被起夜的中岛敦惊恐地拉了下来。
“太宰先生!”敦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您不能这样!”
太宰治当时转过头,月光下他的侧脸有种不真实的苍白。他看了敦几秒,然后笑了,那种浮夸的、没心没肺的笑。
“敦君误会啦~我只是在欣赏夜景哦,横滨的夜晚,从高处看果然不一样呢。”
敦不信,但他不敢追问。
所有人都觉得太宰先生在“努力活下去”——用他那种扭曲的、令人担忧的方式。
只有太宰治自己知道,他在搭建一个表演的舞台。
舞台上的角色叫“武装侦探社太宰治”,性格轻佻,热爱自杀,对世界抱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嘲讽。
这个角色很好演,因为平行世界的记忆里有完整的模板——那个太宰治就是这样活着的,在阳光下,在人群中,偶尔痛苦,但总能找到继续呼吸的理由。
太宰治需要这个角色。
因为他自己的内核,那个名为“港口黑手党前首领”的存在,正在经历一场缓慢的、寂静的崩解。
崩解的过程太疼了,他需要一层壳来包裹,一个角色来扮演,一种“正常”来伪装。
所以他每天准时起床,穿上沙色风衣,在侦探社的公共区域晃荡,用轻快的语调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他帮助敦整理文件——虽然总会“不小心”把顺序打乱;他陪镜花练习体术——虽然总在她即将击中时突然放弃防御;他甚至在社员的聚餐上讲了几个不好笑的笑话,然后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演得很好。
好到几乎骗过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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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些东西是骗不了的。
比如深夜。
当侦探社空无一人,只剩下窗外横滨永不熄灭的灯火时,太宰治会坐在病床上,盯着床头柜上那个蟹肉罐头。
罐头没开封,金属表面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织田作之助昨天又来了,带着新写的手稿和一份蟹肉便当,他说:“上次的罐头看你没动,我想可能是不喜欢罐头食品,所以这次做了新鲜的。”
太宰治接过便当,笑得眉眼弯弯:“织田作真是体贴呢~”
他当着织田作的面吃了两口,赞不绝口,说蟹肉鲜甜,米饭软硬适中。
织田作似乎很高兴,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说要回去赶稿。
门关上的瞬间,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他盯着便当里橙白相间的蟹肉,胃里一阵翻涌。
不是恶心食物,是恶心自己。
恶心自己坐在这里,吃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喜欢的食物,扮演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角色,接受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朋友的关怀。
而真正的他——那个双手染满鲜血、算计了无数人命、最后选择用跳楼来结束一切的他——早就该死在那个雨夜里,死在中也的怀里,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
中也给了他第二条命。
中也把他送到这里。
中也希望他“成为”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活下去。
太宰治放下筷子,便当盒里的食物还剩一大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灌进来,带着横滨港特有的咸腥气息,远处,港口黑手党总部的摩天楼矗立在夜色中,顶层的灯光亮着——那是首领办公室,现在是中也在那里。
中也现在在做什么?
是还在批阅那些永远批不完的文件,还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座他誓言要守护的城市?
他的右臂还疼吗?
他的左手……
太宰治的思绪戛然而止。
他不敢再想下去。
因为一想,心脏的位置就会传来那种钝痛,不剧烈,但绵长,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生了根,缓慢地腐烂。
他关上窗户,走回床边,重新坐下。
床头柜上,蟹肉罐头旁边,放着织田作今天带来的手稿,太宰治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字迹。
故事写的是一个小人物——码头工人,每天重复着枯燥的工作,赚着微薄的薪水,养活生病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日子很苦,但工人从没抱怨过,因为他觉得,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很平凡的故事,很朴素的幸福。
太宰治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合上手稿,放回原处。
他知道织田作在写什么——在写“活着”的意义,在写那些微小但真实的温暖,在写一个没有血腥、没有算计、没有无尽黑暗的世界。
中也希望他看到这些。
中也希望他能从这些故事里,找到继续呼吸的理由。
太宰治躺下,闭上眼睛。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规律,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机械。
他还活着。
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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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总部,首领办公室。
时钟指向凌晨两点。
中原中也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北区重建计划的文件,文件很厚,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需要他签字确认。
他的右臂还打着固定,悬在胸前,左手握着钢笔,在纸页上移动。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海浪声。
中也批完最后一页,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浸透每一寸肌肉。
但他不能休息。
还有三份文件要看,还有明天的早会要准备,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处理。
港口黑手党这个庞大的机器,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停止运转。
而他现在是那个握着操纵杆的人,必须确保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每一个环节都运转正常。
哪怕他自己,早就成了这机器的一部分——一个磨损严重、但还在勉强运转的零件。
中也睁开眼,目光落在办公桌的一角。
那里原本放着一个银质的相框,里面是十五岁的他和太宰治——那是他们刚加入港黑不久,森鸥外给拍的。
照片里,太宰治笑得一脸狡黠,中也则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但两人的肩膀挨得很近,近到能看出彼此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那张照片,在葬礼结束后的当天下午,被中也收进了抽屉最底层。
连同所有关于“双黑”的记忆一起,封存,埋葬。
现在桌角空荡荡的,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积灰的痕迹。
中也盯着那道痕迹看了几秒,然后移开目光,伸手去拿下一份文件。
指尖触到纸张时,左手腕间的旧伤突然刺痛了一下——那道七年前的磨痕,在阴雨天总是这样,隐隐作痛,提醒着一些他宁愿忘记的事情。
中也的动作顿了顿。
他放下文件,抬起左手,摘下手套。
皮质手套下,掌心有几道新的伤口,是昨晚亲自带队清剿一个敌对组织时留下的,伤口不深,已经结痂,但动的时候还是会疼。
疼痛是必要的。
疼痛让他记得自己还活着——哪怕心已经死了,身体还得活着,还得坐在这里,处理这些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守着这个空荡荡的组织,守着太宰治用命换来的、这个所谓“安稳”的世界。
中也重新戴好手套,遮住一切痕迹。
然后他拿起文件,翻开,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字迹在眼前模糊,又清晰,又模糊。
他想起了太宰治的葬礼。
墓园里,干部们鞠躬,献花,说些言不由衷的悼词。
中也站在最前面,穿着黑色的丧服,右臂的绷带藏在衣袖下,左手捧着一束白菊。
他把花放在空棺材上时,指尖碰到了冰冷的棺身。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四年前——太宰治刚当上首领不久,他陪太宰去参加一个政要的葬礼。
回程的车上,太宰治靠在后座,闭着眼睛,突然说:“中也,我死了以后,不要办葬礼。”
中也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说:“说什么蠢话。”
“认真的。”太宰治睁开眼,鸢色的眸子在车窗外流逝的灯光里明明灭灭,“把我的尸体烧了,骨灰撒进横滨港,不要墓碑,不要仪式,不要让人记得我。”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会活很久的。”
太宰治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但愿。”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中也放下文件,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横滨的夜景铺展开来,灯火璀璨如星河,远处港口有轮船的灯光在黑暗中缓慢移动,像某种深海生物的眼睛。
这座城市很美,也很残酷。
它吞噬了太多东西——梦想,生命,还有……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感。
中也想起十五岁的那个雨夜,他和太宰治在废弃的仓库里背靠背坐着,分食两块从敌人身上摸来的橘子糖。
那时他们一无所有,只有彼此,和一颗以为可以永远这样并肩走下去的、天真得可笑的心。
后来他们有了金钱,有了权力,有了可以俯瞰整个横滨的摩天楼。
但也失去了其他东西——信任,坦诚,还有……那种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一切的默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中也盯着窗外,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也许是从太宰治当上首领的那天起。
也许是从太宰治接触到“书”的那天起。
也许是从他替太宰挡下那颗子弹、而太宰只递来一块绷带说“三点钟方向进攻”的那天起。
一点一点,一次一次,太宰治把他推开,推到安全距离之外,推到“变量”和“工具”的范畴里。
而中也,骄傲如他,在经历了无数次试探、无数次确认、无数次心碎之后,终于选择了放手。
所以他现在坐在这里,守着这个空壳组织,守着这个没有太宰治的未来。
因为这是太宰想要的。
太宰想要死亡,想要解脱,想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换织田作的理想成真,换这个世界的安稳。
中也给了他。
用最决绝的方式,给了他想要的“死亡”,给了他想要的“解脱”。
然后把自己,埋进了这个名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坟墓里。
窗玻璃上倒映出中也的脸——苍白,疲惫,钴蓝色的眼睛里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回办公桌,重新坐下。
还有文件要批。
还有会议要开。
还有……漫长的余生要度过。
中也拿起钢笔,笔尖落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字迹工整,有力,没有任何颤抖。
像一具完美的、没有灵魂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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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武装侦探社。
太宰治“正式”加入侦探社的第三天,福泽谕吉把他叫进了社长办公室。
办公室很简洁,木质家具,榻榻米,墙上挂着一幅字——“人を信じよ、しかしその百倍も自らを信じよ”(相信他人,但更要百倍地相信自己)。
福泽谕吉坐在矮桌后,面前摆着两杯茶,热气袅袅上升。
“坐。”他说。
太宰治在他对面坐下,姿势随意,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轻佻的笑容。
“社长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关于上周我不小心弄坏咖啡机的事,我可以解释的~”
福泽谕吉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推过一杯茶。
“喝茶。”
太宰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很烫,带着淡淡的苦味。
“中原中也,”福泽谕吉突然开口,“送你来的时候,和我谈的条件,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太宰治的手指微微收紧。
“嗯,不愧是中也呢,出手真大方。”他的声音依旧轻快,听不出任何异样。
福泽谕吉盯着他,银灰色的眼睛锐利如刀。
“他伤得很重,拒绝了与谢野医生的治疗。”福泽谕吉说“他的伤,用常规的医疗手段,是没办法恢复如初的。”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自然。
“中也就是这样,总爱逞强。”
“不是逞强。”福泽谕吉打断他,“是惩罚,他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没能早点发现你的痛苦,惩罚自己没能阻止你,惩罚自己……救了你。”
太宰治手里的茶杯,轻轻晃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
但他没有动,只是维持着那个笑容,像戴着一副完美的面具。
“社长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福泽谕吉沉默了几秒,然后叹了口气。
“太宰,”他说,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你可以继续演,继续伪装,这是你的自由。”
他顿了顿。
“但你要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因为你的逃避就消失,伤口不会因为你不看它就愈合,疼痛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就不存在。”
太宰治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社长,”他笑着问,“您是在教育我吗?”
“不是教育,”福泽谕吉说,“是提醒,提醒你,中原中也用半条命换你活下来,不是让你在这里演戏的。”
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有尘埃飞舞,缓慢,安静,像某种无声的舞蹈。
太宰治盯着那些尘埃,看了很久。
宰治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社长,”他笑着问,“您是在教育我吗?”
“不是教育,”福泽谕吉说,“是提醒,提醒你,中原中也用半条命换你活下来,不是让你在这里演戏的。”
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有尘埃飞舞,缓慢,安静,像某种无声的舞蹈。
太宰治盯着那些尘埃,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那种轻佻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那我该怎么做呢,社长?”他问,声音很轻,“中也希望我活下去,希望我成为‘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希望我……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他顿了顿。
“我在努力,我在试图……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福泽谕吉看着他,银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是他希望的吗?”他问,“还是你以为他希望的呢?”
太宰治愣住了。
“中也把你送到这里,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开始。”福泽谕吉继续说,“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要你忘记过去,要你成为另一个人,他只是……给了你选择的机会。”
“选择?”太宰治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某种陌生的语言。
“选择如何活下去。”福泽谕吉说,“是继续沉溺在过去的痛苦里,还是找到新的意义;是把自己困在‘港口黑手党前首领’的壳里,还是真正地……活过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太宰治。
“太宰,中也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死第二次——哪怕是以‘活着’的名义。”
说完,他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横滨。
太宰治坐在原地,盯着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许久没有动。
福泽谕吉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插进了他精心构筑的那层壳里。
壳没有碎,但裂开了一道缝。
从缝里漏出来的,是那些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中也接住他时骨头断裂的脆响,中也喷在他绷带上的那口温热的血,中也看他的那个眼神,钴蓝色,沉到底,像一潭死了的水。
还有……中也拒绝治疗时说的那句话。
——“这伤,是我还他的,也是我该受的。”
太宰治的指尖开始发抖。
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恐惧。
他害怕面对真相——那个关于中也,关于自己,关于他们之间那些破碎的、再也拼不回来的东西的真相。
所以他选择演,选择装,选择躲进另一个“太宰治”的壳里。
可是福泽谕吉告诉他:躲不掉的。
有些伤口,必须直视才能愈合。
有些疼痛,必须承认才能过去。
有些失去……必须面对,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太宰治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谢谢社长的茶。”他说,声音沙哑,“我……我先出去了。”
福泽谕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太宰治走出社长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他站在光斑边缘,看着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像某种无法摆脱的、阴暗的附着。
然后他抬起手,捂住脸。
掌心下的眼睛涩得发疼,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知道,那层壳裂开了。
而他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壳里面那个正在缓慢崩解的、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