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有点光亮。
偏殿内，烛火早已燃尽，只余下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在兽形铜炉里散发着最后一点暖意。
宫远徵在脚踏上坐了一夜，背靠着坚硬的床柱，却毫无睡意。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探一探床上之人的鼻息和额温，
确认那平缓的温热真实存在，才能勉强按下心头翻涌的后怕。
虽然他知自己是如此小题大做。
床上的小枫睡得沉了，呼吸均匀，只是偶尔会因颈间伤痛在梦中轻蹙一下眉头。
她侧身蜷着，脸颊蹭着柔软的墨色锦褥，
几缕乌发散在枕畔，在窗外透入的极微弱曦光中，勾勒出安宁柔和的轮廓。
宫远徵看着她，一夜未曾合眼的眸子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醒。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天快亮了，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整整一夜，即便事出有因是为了救治，但若传扬出去，于她名声有损。
他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但他不能让她因自己而蒙受非议。
这个念头让他心口莫名一刺。
他轻轻起身，动作极尽小心，生怕惊醒了她。
又仔细替她掖了掖被角，将滑落的药膏罐子放回床边小几，
然后才像做贼似的，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
他轻轻拉开厚重的门扉，闪身而出，
再反手将门仔细合拢，整个过程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松一口气的刹那，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廊下昏暗的灯笼光里，哑婆端着个热气袅袅的药盅，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苍老而平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
在昏黄的光线下，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紧闭的房门。
宫远徵的脸“腾”一下热了，一股混合着心虚、尴尬和莫名慌乱的燥热瞬间席卷全身。
他下意识挺直了背脊，试图拿出徵宫之主的威严，
声音却因心虚而有些发干
宫远徵“哑婆？您…您怎么在这儿？天还没亮…”
哑婆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药盅微微往前递了递，又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房门。
宫远徵连忙解释，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宫远徵“哦，这是给…给狸儿的药吧？先温着，等她醒了再喝。我…我守了一夜，怕她夜里再有什么反复。现在看她稳定了，我正要走…”
他顿了顿，觉得这解释有些苍白无力，又生硬地补充
宫远徵“她毕竟是在宫门、在我眼皮子底下受的伤，我…我有责任确保她无事。”
哑婆依旧沉默，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平静，让宫远徵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她将药盅放在一旁的廊栏上，然后抬起手，对着宫远徵，
缓慢而清晰地比划了几个简单的手势。
她在徵宫多年，宫远徵和她自有默契，看得懂她的意思。
她的手指先指了指房门，然后摇了摇头，
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做出一个“安分守己”的姿势，
最后指了指宫远徵，又轻轻摆了摆手。
意思再明白不过，里面的姑娘，不是徵宫的夫人。公子您，需注意分寸。
宫远徵的脸更热了，耳根烧得厉害。
哑婆的话像一根细针， 精准地刺破了他勉强维持的镇定，
戳中了连他自己都在刻意忽略的、昨夜那些不合时宜的瞬间。
以口渡药时唇瓣相贴的温热柔软，她昏睡时无意识攥住他衣角的依赖，
还有他整夜守在这里、远超“责任”范畴的焦灼与心疼…
宫远徵“我…”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发紧。
哑婆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忧虑。
她再次抬手，比划了另一个手势。
这一次，她先做了一个“女子”的示意，然后指向西边的方向（象征西洲），
接着双手合拢，做了一个“缔结”的动作，最后，竖起一根手指，缓缓而坚定地摇了摇。
西洲的婚约，那位未婚妻。
宫门规矩，不可娶二女。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宫远徵脸上那点因羞涩和心虚而产生的热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赤裸裸揭开隐秘的恼怒，以及更深层、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心虚。
宫远徵“哑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穿后的气急败坏
宫远徵“胡想些什么！我宫远徵岂是那种三心二意、罔顾礼义之人？！”
他胸膛微微起伏，急于辩解，话语却有些混乱，
宫远徵“我对狸儿…我只是…只是因为她因我受伤，我心中有愧！仅此而已！什么注意分寸，什么婚约…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您、您一个老婆子，思想怎的如此…如此不对！”
他越说越急，仿佛声音大些就能掩盖住内心的兵荒马乱。
最后几乎是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哑婆一眼，甩下一句
宫远徵“药记得喂她喝！我…我找哥哥！”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匆匆地拐过长廊，
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背影还带着未散的狼狈与强撑的怒气。
廊下，重新恢复了寂静。
哑婆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宫远徵消失的方向，
许久，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混合了深深无奈、了然、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的叹息。
她摇了摇头，端起温热的药盅，重新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慈和而复杂。
公子啊，你骗得过旁人，
可你那双一夜未合、盛满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惜与慌乱的眼睛，
又如何骗得过看着你长大的老仆呢？
只是终究要你自己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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