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院所在的院落，在夜色中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灯火通明的正厅里，三位长老

须发皆白的月长老、面容威严的雪长老，以及最为年轻、却最为严厉的花长老，

正襟危坐，威压弥漫在空气里。

宫尚角与宫子羽先后踏入，衣袂带起微寒的夜风。

月长老“执刃，子羽，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月长老缓缓开口，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宫尚角身上。

宫尚角如今是执刃，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宫尚角将医馆管事私焚印有“翎”字标记药材、

怀疑有人借此调换百草萃原料、意图谋害前执刃与宫唤羽的推断，

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一遍。

他没有提及小枫中毒被挟持的惊险细节，

只说是管事试图反抗逃跑已被制服，现押在地牢。

宫子羽在一旁听着，脸上最初的茫然渐渐被震惊和后怕取代。

他直到此刻才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原来父兄之死背后，竟可能隐藏着如此歹毒的算计！

他看向宫尚角，眼神复杂，既有对其敏锐的佩服，

也有一丝未能及早察觉的惭愧。

三位长老面色俱是一沉。

百草萃乃宫门子弟保命之物，竟被人做了手脚？

此事非同小可。

花长老怒吼

花长老“人既已拿下，务必撬开他的嘴！执刃，远徵精于药毒刑讯，此事交由你二人主理。子羽，”

他看向仍有些恍惚的宫子羽

花长老“你既已明了此事，也需参与其中，多看，多学，莫要再浑浑噩噩。”

宫尚角颔首

宫尚角“尚角领命。定会尽快查明真相。”

宫子羽也连忙躬身

宫子羽“是，子羽遵命，定当尽心学习。”

正事暂告段落，气氛却未缓和。

月长老捋了捋长须，目光扫过宫尚角和宫子羽，话锋一转

月长老“既已深夜前来，正好，有另一件事，也该议一议了。”

宫尚角与宫子羽皆抬眼望去。

月长老“按照祖制，子羽，你父亲过世，本当守孝三年，不得嫁娶。”

月长老“而又是执刃过世，尚角还是随着守孝一年”

雪长老接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雪长老“然，宫门经此大变，元气有损。此次选亲，江湖各派送女前来，已是近年罕有之盛况。若依例将新娘们全部遣返，恐伤及宫门与各派情谊，也显得我宫门处事僵化，不近人情。”

花长老总结道

花长老“故而，长老院议定，破例一次。尚角，你身为执刃，肩负延续宫门血脉、稳定人心之责，当从此次新娘中，择一合适者，尽早定下。子羽，你年岁也不小了，前山诸事渐稳，亦可考虑终身大事，同样可自新娘中挑选。”

月长老“新娘同为随侍，孝期后成婚”

宫子羽显然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上面，愣了一下，

脸上浮起些许不自在，下意识看向宫尚角。

宫尚角面色沉静，对此安排似乎并无意外。

他略一沉吟，道

宫尚角“尚角明白。此事关乎宫门未来，人选确需慎重。”

他顿了一下，目光清明，毫无犹豫地直言，

宫尚角“若长老院允许，我属意上官浅。”

他选择上官浅的理由，听合情合理，既考虑了门第，

又隐含了对其背后可能利益的衡量，完全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宫子羽见哥哥如此干脆，挠了挠头，有些赧然，

但眼神却亮了起来，也顾不得许多规矩，脱口而出

宫子羽“那…那我选云为衫姑娘！”

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和不容错辨的欣喜。

月长老看了宫子羽一眼，微微摇头，似是对他的跳脱有些无奈，但并未反对

月长老“上官姑娘，温婉得体属实良配。云姑娘瞧着倒是个沉稳性子。既如此，便这么定下吧。明日便召她们前来执刃厅，宣告此事。”

消息传到女客院落时，夜已深沉。

云为衫与上官浅几乎是同时接到了侍女的通知。

烛光下，两人面上都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羞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

终于落定的隐隐松快。

这一步，终究是走出去了。

长老院的议事终于告一段落。

宫远徵几乎是掐着时辰，确认小枫脉象彻底平稳、呼吸绵长地沉入睡眠后，

才轻轻抽回被她无意识攥住一角的衣袖，匆匆交代了哑婆仔细看护，便立刻转身赶往长老院方向。

哥哥让他速去，他不敢耽搁太久，

心里却又像被一根线牵着，总想往回看。

刚走出徵宫范围不远，便在通往长老院的静谧回廊下，迎面遇上了正独自走来的宫尚角。

月色将宫尚角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惯常的沉肃。

宫远徵“哥。”

宫远徵快步上前，先仔细看了看兄长的脸色，确认无虞，才低声问

宫远徵“怎么样？长老们怎么说？那管事…”

他语气急切，一半是真关心案情，

另一半却是想尽快了结这边的事，好回去守着。

宫尚角停下脚步，目光在弟弟略显仓促、眼下带着淡青的脸上停留一瞬，不答反问

宫尚角“她情况如何？”

宫远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哥问的是谁，心头微暖，又有些窘迫

宫远徵“已服了百草萃，施了针，毒清了，颈上的伤也敷了药，刚睡下…应是无碍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客观，

但那份藏不住的关切与后怕，瞒不过宫尚角。

宫尚角“嗯。”

宫尚角微微颔首，这才回答他先前的问题，

宫尚角“长老已下令，由你我主审那管事，子羽旁观学习。此事需尽快，但…”

他顿了顿，看着宫远徵明显有些飘忽、频频想往徵宫方向瞥的眼神，语气放缓了些

宫尚角“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眼下有另一件事告知你。”

宫远徵“什么事？”

宫远徵强自收敛心神。

宫尚角“方才长老议定，破例准许我与子羽，从此次新娘中择定人选。”

宫尚角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

宫尚角“我选了上官浅。子羽选了云为衫。”

宫远徵闻言，眼神波动了一下。

他对此事很意外，可哥哥总要娶妻，宫门需要继承人。只是…此刻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那管事狰狞的脸、小枫青紫的唇色和瘫软的身躯，在他脑中反复交错。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应道

宫远徵“哦…哥哥选中便好。”

语气里的心不在焉显而易见。

宫尚角将他这反应尽收眼底，心中诧异弟弟的反应，但已了然便也不再深谈此事，只道

宫尚角“走吧。”

宫远徵“去哪？”

宫远徵一时没反应过来。

宫尚角已转身，方向却是朝着徵宫

宫尚角“去你那儿。看看‘狸儿’姑娘。”

宫远徵诧异地抬眸，看着哥哥的背影。

哥哥事务繁忙，极少主动去弟弟的寝殿，更别说专程去看一个“药仆”了。

但他没多问，只是沉默地快步跟上，心里却莫名地，

因为哥哥这份罕见的关注而踏实了些许。

或许，哥哥也认为“狸儿”是不一样的？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徵宫寝殿时，内室烛光温软。

床榻边，阿渡正小心翼翼地将小枫扶起些许，端着温水喂她。

小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亮，

正就着阿渡的手小口喝水，脖颈上敷着厚厚的碧莹药膏，衬得伤痕愈发醒目。

听到脚步声，小枫和阿渡都转过头来。

看到宫尚角竟亲自前来，小枫明显有些意外，挣扎着想行礼

曲小枫“执刃…”

宫尚角“不必多礼，躺着。”

宫尚角抬手制止，目光在她颈间掠过，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波动，

语气却依旧平稳

宫尚角“感觉如何？”

曲小枫“好多了，多谢执刃关心。”

小枫声音还有些沙哑，但精神尚可。

她敏锐地察觉到，宫尚角的视线虽然落在自己身上，

但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向了宫远徵，

而宫远徵自进来后，目光就牢牢锁在自己这边，

嘴唇抿着，满是未散的余悸和掩饰不住的担忧。

小枫心思微动。

角哥哥特意过来，恐怕不止是探望这么简单。

她看了看宫远徵那副魂不守舍、恨不得立刻冲过来再给自己把一次脉的样子，

忽然轻声开口，带着点虚弱和自然的请求

曲小枫“徵公子…我有点饿，哑婆熬的粥，能麻烦你去看看好了没吗？我想喝热的。”

宫远徵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

宫远徵“好，你等着，我去拿。”

他转身就走。

#宫尚角“你来到宫门，时日虽短，却已屡次涉险。”

宫尚角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宫尚角“今日更是险些丧命。现在，可觉得后悔？后悔不该来这旧尘山谷，不该…接近远徵？”

这个问题直白而锐利。

小枫几乎没有犹豫，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虽弱，却清晰

曲小枫“不后悔。”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一丝复杂的情绪

曲小枫“来之前，但我没想到，危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她指的是今日的毒烟与挟持。

#宫尚角“宫门便是如此。”

宫尚角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宫尚角“今日之事，绝非最后一次。未来的危险可能更隐蔽，更致命。而且，一旦选择留下，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再轻易离开这山谷，你将失去西洲草原的自由，困守于此。这些，你可能承受？”

一辈子…不能离开？

小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闪过一丝茫然和挣扎。

她热爱西洲辽阔的天地，喜欢纵马驰骋的自由。

宫门的压抑、诡谲，她已初尝滋味。

要将一生禁锢于此吗？

这个问题的重量，超出了她当初只想着“来看看未婚夫”的简单心思。

她的犹豫，落入了宫尚角眼中。

宫尚角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半晌，小枫重新抬起眼，目光恢复了坚定，但那份迷茫并未完全散去

曲小枫“我……不知道。未来的事，我现在想不清楚。但我知道现在，我不想走。”

她坦率地补充

曲小枫“至少，现在不想。”

宫尚角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了然，继续问道

#宫尚角“若公开你西洲九公主的身份，宫门上下自会以礼相待，严加保护，许多规矩束缚对你亦可通融，行事会便利安全许多。你，是否愿意？”

曲小枫“不要！”

小枫这次回答得又快又急，甚至因为激动牵动了脖颈的伤，轻轻吸了口冷气，但她眼神亮得惊人

曲小枫“现在不要公开。”

#宫尚角“为何？”

小枫的目光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执拗，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

曲小枫“因为…远徵哥哥他…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他对我好，照顾我，或许只是因为责任，或者一点点…同情？我不知道。”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加清晰

曲小枫“如果现在公开身份，那一切就变了。他是对着‘西洲公主曲小枫’好，还是对着‘狸儿’好？我要的不是公主身份带来的便利和保护，我要的是…是他宫远徵，真心实意地，喜欢上我这个人。”

她抬起眼，直视宫尚角，仿佛也在对自己宣誓

曲小枫“所以，在我确定他爱上‘狸儿’，爱上真实站在他面前的我之前，我不能放弃，也不能用公主的身份去压他，去混淆一切。那样…就算得到了，也不是我想要的。”

话音落下，寝殿内一片寂静。

宫尚角深深地看了小枫一眼，那目光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些久远而相似的执着。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最终，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宫尚角“既如此，你好生休息。”

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