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透了整个宫门。
女客院落最东侧厢房的灯,在子时三刻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片刻后,一道比夜色更淡的影子,轻盈地掠过回廊栏杆,
指尖在窗棂上扣出三短一长的细微声响。
窗扉无声向内开启一道缝隙。
云为衫闪身入内,反手合窗,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风。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月光透过窗纸,
模糊勾勒出桌边端坐的上官浅。
上官浅“你胆子很大。”
上官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贯的温软,此刻却像浸了井水的丝线
云为衫走到桌边,并未坐下,身形站得笔直,
是常年训练留下的本能警惕
云为衫“时间不多,直说。你对宫尚角,进展如何?”
上官浅抬起眼,月光在她眸中映出一点寒星
上官浅“如履薄冰。不过今日倒是有大进展。”
她话锋一转
上官浅“你呢?羽公子,听说…仁厚得很。”
云为衫“仁厚,有时比精明更难对付。”
云为衫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云为衫“他不设防,看人的眼神干净,反而让人…”
她顿了顿,没说完。
云为衫“既然选择了,只能坚持下去,不然死路一条”
云为衫并不善于与人争执,所以知道上官浅对执刃的势在必得后,就转了简单的攻略对象。
毕竟只是绘制宫门防御图,羽宫更清楚。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檐下传来夜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更衬得室内死寂。
上官浅“我们的任务,终究不同。”
上官浅再度开口,声音更沉
上官浅“但我的更难,要角宫的信任甚至…人心。你要的,是宫门布防的弱点,是站稳脚跟。宫子羽与宫尚角势同水火,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云为衫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了一下
云为衫“你是说…”
上官浅“我们之间,不能是盟友,至少不能让人看出是盟友。”
云为衫的目光在昏暗中也显得锐利
云为衫“从明日开始,寻些无关痛痒的由头,争执、互讽、冷淡,都可。越是将‘不和’摆在明处,才越能各取所需,不惹怀疑。”
上官浅静静看着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上官浅“云为衫,我原先只当你是个心志坚韧的。如今看来,倒是我小觑了你的心思。这般算计,连自己人都算进去。”
云为衫“在无锋,‘自己人’本就是最危险的词。”
云为衫转身,手已搭上窗框
云为衫“你我不过是恰巧被投进同一盘棋的两颗子,想要活到最后,就得明白棋子的本分,只在需要的时候,落在需要的位置上。”
话音落,人已如青烟般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上官浅独自坐在黑暗里,许久,才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自语
上官浅“棋子…么?”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清晨的寒气被阳光缓缓驱散,徵宫院落里,
枫站在宫远徵房门外不远处的回廊下,
身上裹着哑婆给她准备的厚实棉袍,领口一圈粉色的毛边衬得她脸颊微红。
她踩了踩有些冻僵的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她打定主意了。
不管宫远徵是嫌她烦,还是又冷着脸说“麻烦”,
她都要像西洲草原上的太阳一样,每天准时准点地出现,
晃他的眼,暖他的屋子,直到他习惯为止。
就像阿爹说的,驯服一匹警惕的孤狼,
需要的是耐心,还有…死皮赖脸。
“吱呀”
门开了。
宫远徵一身绿长袍,腰间玉带悬着暗器囊与陀螺,更显身形清瘦挺拔。
他抬眼就看见廊下那团暖融融的身影,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宫远徵“这么早在这里做什么?”
刻意的冷淡,但若细听,似乎少了些锋锐。
小枫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小跑两步到他跟前,仰着脸
曲小枫“等你呀。徵公子,你是不是又要去角宫和角公子一起用早膳?”
宫远徵抿了抿唇
宫远徵“是又如何。”
曲小枫“我一个人吃饭好无聊。”
小枫眨眨眼,理由直白得让人无法反驳
曲小枫“哑婆做的饭很好吃,可是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再好吃也不香了。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她想多看看他和家人相处是什么样子,想多挤进一点他的生活。
宫远徵看着她亮晶晶的、带着点讨好和期待的眼睛,
那句“不合规矩”在舌尖滚了滚,却没吐出来。
他想起了她颤抖却维护他的背影,想起她微蹙的眉。
复杂的情绪环绕着他
是他把她带进这龙潭虎穴,让她受伤,他好像…
确实有那么一点责任要顾着她些。
宫远徵“随你。”
他撇开视线,率先往前走,心里给自己找着台阶
不过是看着她别又惹出什么乱子,
毕竟哥哥似乎也…默许她的存在。
小枫欢快的跟在他旁边距离,脚步都轻快起来。
角宫的膳厅里,宫尚角已端坐主位,正在看一份卷宗。
金复静立一旁。
宫远徵“哥。”
宫远徵唤了一声。
宫尚角抬头,目光先掠过弟弟,随即自然无比地落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小枫身上,
冷峻的眉眼缓和了那么一瞬。
宫尚角“来了。”
他合上卷宗
宫远徵依言坐下,小枫有不知该坐哪里。
宫尚角却已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事
宫尚角“金复,给‘狸儿’姑娘添副碗筷。问问她想吃什么,叫厨房添上。往后,她若愿意,便同远徵一道过来用膳。”
金复躬身应“是”,转向小枫,态度恭敬。
小枫听完,开心地坐在宫尚角和宫远徵中间。
宫远徵此刻心中的惊愕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荡开层层涟漪。
哥哥他…竟然如此自然地接纳了“狸儿”?
还吩咐得这般细致周到?
这不像哥哥平日作风。
疑心再次滋生,哥哥是不是认识狸儿?
可当他目光触及小枫那点疑心又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
或许…哥哥只是看“狸儿”孤身在此,又被自己所伤,
出于执刃的风度,略加照拂?
哥哥向来心细,对弟弟身边的人多关照些,也…也说得通。
他这么想着,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甚至莫名觉得,有个人能陪自己一起吃饭,
让哥哥这里也多点鲜活气,似乎…也不算坏事。
早膳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
宫尚角吃得少而慢,偶尔问宫远徵几句关于药房的事。
小枫则埋头努力吃饭,填饱肚子。
用完膳,宫远徵接过侍女递来的热巾擦了手,神色变得严肃
宫远徵“哥,有件事。我想重新验看羽宫的百草萃。”
宫尚角动作一顿。
宫远徵“虽然药是由我配,但难保在采购,传递等方面出差。”
宫远徵眉头紧锁,“偏差再小,这百草萃也是无用的。”
膳厅内的空气骤然凝重。
宫尚角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磕出清脆一响。
宫远徵“需进一步查验库存的所有百草萃,以及近期的炼制记录。”
宫远徵道
宫远徵“我想从医馆和库房两边着手。”
宫尚角“按你的想法去办。”
宫尚角看着他,目光沉沉,带着全然的信任
宫尚角“需要什么,直接找金复。此事隐秘,勿要打草惊蛇。”
宫远徵“是。”
宫远徵心头一暖。
小枫在一旁听得屏息,此时忍不住插话
#曲小枫“徵公子,我能帮忙吗?我可以帮你记录药材,整理东西,我眼睛很尖的!”
宫远徵几乎是立刻就想拒绝。
查验百草萃至关重要,且危险暗藏,他不想将她卷入更深。
更重要的是,经过昨夜哥哥那意味深长的话和今早的种种,
他心乱如麻,急需一点距离理清思绪。
他怕她再靠近,自己那些混乱的、不该有的念头会更加失控。
宫远徵“不必。”
他声音冷硬
宫远徵“你安心待在徵宫,别添乱就是帮忙。”
小枫眼神一黯,唇角倔强地抿起。
宫尚角“远徵。”
宫尚角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宫尚角“‘狸儿’既是你徵宫的药仆,查验药材本是分内之事。多个人手,多双眼睛,总非坏事。
宫尚角“何况,”
他目光扫过小枫,意有所指
宫尚角“她既开口,也是一片心意。”
宫远徵看向哥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出卖”的恼火。
哥哥明明警告过他,为何还要把她推过来?
宫尚角迎着他的目光,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安排。
宫远徵胸膛起伏了一下,所有反驳的话在哥哥平静的注视下都被堵了回去。
他太了解哥哥,哥哥决定的事,从无转圜。
一股郁气堵在心口,他咬了咬牙,硬邦邦地吐出一句
宫远徵“…是。那便…有劳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他看也不看小枫瞬间亮起来的眼眸,霍然起身,对宫尚角匆匆一礼
宫远徵“哥,我先去准备了。”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离开了膳厅。
小枫看着他带着怒气又有些仓皇的背影,有些无措,又有些想笑。
她转向宫尚角,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
#曲小枫“多谢角哥哥。”
宫尚角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望向门外宫远徵消失的方向,语气中含着笑意:
宫尚角“去吧。记住,多看,多学,少说。”
小枫用力点头,转身追了出去,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角宫膳厅重归寂静。
宫尚角独自坐在主位,指尖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低声自语
宫尚角“远徵,有些路,终究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