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被熹微晨光浸泡的清晨。
女儿陈曦在婴儿床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宁昭眼皮动了动，还未完全睁开，身旁的位置便是一空。陈烬已经轻手轻脚地起身，按亮了床头那盏暖黄的睡眠灯。
“你睡。”他声音带着醺然的睡意，动作却清醒而稳定。他走到婴儿床边，极其熟练地摸了摸女儿的小屁股，确认尿布干爽，然后便转身走向厨房，嘴里低声念叨着昨晚宁昭才强调过的步骤：“先放水，后放粉，水温四十五，顺时针摇匀……”
宁昭拥着被子坐起来，看着门外厨房里那个穿着睡衣、高大却略显笨拙的背影。他正微微弓着背，借着厨房窗口透进的微光，无比专注地盯着奶瓶上的刻度线，眉头因认真而微微蹙起，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
她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笑。这场景，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早已司空见惯。
陈烬拿着温度刚好的奶瓶回来，发现女儿正被宁昭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他很自然地将奶瓶递给宁昭，然后就在床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儿吮吸的模样，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观摩这世上最伟大的奇迹。
“让我试试。”看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语气里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恳求。
宁昭笑着，小心翼翼地将女儿和奶瓶一同移交到他宽阔的怀里。他的姿势依旧有些军人般的僵硬，但托住女儿头颈的手掌，却稳定而温柔。他调整了一下手臂的角度，让女儿躺得更舒服些，然后抬头看向宁昭，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求证：“这样对不对？”
“嗯，很好。”宁昭点头，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奶瓶的角度，“这样她不容易呛到。”
他立刻照做，然后满足地低下头，用极轻的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般对女儿耳语：“听见没？爸爸学得很快吧。”
阳光渐渐爬满了半个房间，将三人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里。
这样的时刻，如同散落在时光里的琥珀，凝固着短暂而真实的幸福。
某个周末的午后，宁昭靠着沙发给女儿喂奶，疲惫让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陈烬放下手中的书，轻轻拿过滑落的薄毯，仔细为她和女儿盖好。
他没有离开，只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静静地凝视。
阳光透过纱帘，温柔地描摹着宁昭沉睡的侧脸，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母亲的温柔弧度。女儿在她怀里，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脸颊奶嘟嘟的。
陈烬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着，酸软而饱胀。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拿出手机，偷偷记录下这安宁的一幕。屏幕定格的瞬间，一个念头无声滑过——如果大学时，他能有勇气走到那片名为“宁昭”的月光下，是否他们之间，能拥有更多这样的时光？这遗憾轻如鸿毛，却在此刻圆满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
幸福并非全无阴影。随着产假结束，宁昭面临着是否提前结束哺乳期，投入一个新项目的抉择。夜里，女儿睡熟后，她靠在陈烬肩头，声音里带着迷茫和不易察觉的愧疚：
“陈烬，我有时候觉得……我好像不是个好妈妈。”
陈烬揽住她的手臂紧了紧：“怎么会这么想？”
“工作和曦曦……我好像哪边都无法完全投入。”她望着婴儿床，眼神柔软却沉重，“我是不是……太贪心了？甚至会觉得，是不是把她生得太早了，在我自己还没准备好做好一切的时候。”
陈烬转过身，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进她眼里：“不要这么说。宁昭，你是最好的母亲，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你也是你自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别忘了，”他语气放得更柔，带着无比的珍视，“我和曦曦，永远是你的后盾。”
灾难来临前一周，一个普通的周末傍晚。陈烬在厨房里研究苹果泥，料理台上沾满了被他“暴力”碾压后的果肉痕迹，他脸上甚至不小心蹭了一道。宁昭抱着女儿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陈烬回头，看到她笑，自己也跟着傻笑起来。他拿起一小勺勉强成形的苹果泥，递到宁昭嘴边：“尝尝，陈大厨独家秘制。”
宁昭笑着尝了，点点头：“嗯，甜。”
他眼睛一亮，又献宝似的递到女儿嘴边，小陈曦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糊了一脸。那一刻，陈烬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晚霞还要绚烂。
他拿出手机，搂住宁昭和女儿，三个人挤在镜头前。“咔嚓”一声，时光定格。照片里，陈烬笑得毫无阴霾，宁昭温柔地靠在他肩头，女儿在中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世界。这张照片，被他悄悄设置成了手机屏保，成为了他钢铁意志下，最柔软的秘密。
谁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张全家福。
电话铃响起时，陈烬的思绪猛地从那些温暖的碎片中被拽回——拽回这个只有他和女儿的空荡的、安静得过分的家。
没有宁昭笑着去接电话的背影，没有她回头时带着笑意的目光。
只有他。
只有他，和怀里刚刚被他成功喂完奶、正打着满足小嗝的女儿陈曦。
他下意识地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铃声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接起电话。
是社区工作人员例行公事的、带着程式化关怀的询问：“陈烬同志，家里一切都好吗？小曦曦怎么样？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们说……”
他机械地应着：“都好。谢谢。”
挂了电话，寂静再次吞噬了一切。女儿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他低头，看见孩子清澈的眼眸里，映出自己疲惫而紧绷的脸。
他抱着女儿，走到窗前。窗外阳光依旧，一如宁昭在时的每一个清晨。可这光，再也照不进他心里那个巨大的、因为她的离去而留下的黑洞。
他开始了一天独自运转的流程。
给女儿换尿布。他做得已经无比熟练，甚至能单手完成。但每当指尖触碰到女儿娇嫩的皮肤，他总会想起宁昭在一旁轻声指导“这边褶子要拉平”的样子。她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清晰得如同昨日。
推着婴儿车去买菜。他沉默地穿梭在喧闹的集市，周围的讨价还价、家长里短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墙。有人逗弄婴儿车里的女儿：“哎呀，宝宝真可爱，妈妈呢？”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紧握住推车的手，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地、近乎仓促地推车离开。那两个字，是禁语，一提便是凌迟。
深夜，女儿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烧。
物理降温，喂水，观察……他按照记忆里宁昭说过的方法，一丝不苟地执行。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他抱着滚烫的小小身体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无意识地哼唱着那首宁昭没哼完的、走调的儿歌。
那一刻，巨大的无助感几乎要将他击垮。他多希望她在。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天快亮时，女儿的体温终于降了下去，沉沉睡去。陈烬瘫坐在婴儿床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精疲力尽。
晨曦微露，第一缕光透过窗帘缝隙，恰好落在女儿恢复平静的睡颜上。那光，和她母亲名字里的“昭”一样，带着一种安静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轻地拂过女儿温热的脸颊。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再也无法回应的人，无声地说：
“你看，我又熬过了一天。”
“我会把她照顾好。用你希望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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