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静的清晨,阳光很好——距离上一个这样的清晨,已经过去了十七天。
陈烬抱着女儿,站在和十七天前同样的位置。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他心里。女儿的小手在他长出新胡茬的下巴上抓挠着,他似乎毫无知觉,全部的注意力都像一根绷紧的弦,系在客厅角落里那台沉默的电话上。
它终于响了。声音尖锐地划破伪装的平静。
陈烬几乎是扑过去接起,喉咙发紧:“喂?”
“陈烬……”是宁昭的声音,疲惫得像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电流里,却依旧是他这十七天来唯一的甘霖。“我暂时回来了。上级批准……回来养伤。”
“养伤?”他心脏一缩,“你受伤了?”
“没有。只是……太累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车快到了。”
挂了电话,陈烬站在原地,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喜悦和恐惧的情绪冲刷着他。喜悦于她的归来,恐惧于那“养伤”二字背后可能隐藏的真相。
当他真正看到宁昭时,那恐惧成了型,冰冷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她是被工作人员搀扶着下车的。时值温暖的春季,她却穿着一件厚重的、几乎不合时宜的大衣,裹得严严实实。曾经莹润的脸庞瘦削得脱了形,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唇上看不到一丝血色。
她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抱着女儿的陈烬,嘴角极其艰难地、试图扯出一个他熟悉的温柔弧度,却失败了。那笑容枯萎在她嘴角,只余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一种陈烬看不懂的,仿佛已窥见过生命尽头的平静。
他上前想去扶她,她却几不可察地、用一种近乎本能的速度,微微避开了他伸出的手。
那一刻,陈烬的手僵在半空,心直直地坠下去。
家里的一切似乎都“正常”了。女儿被暂时放在婴儿床里,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母亲。
宁昭隔着几步远,贪婪地看着女儿,眼神柔软得像水,却又沉重得像铅。她想去摸摸那粉嫩的小脸,手臂抬起,却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让我……看看她就好了。”她声音轻哑。
陈烬再也忍不住,他上前一步,声音因压抑而颤抖:“宁昭,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样了?”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灼人的视线,重复着电话里的话:“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她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观察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陈烬不信。他看到她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干呕,看到她指尖不正常的苍白,看到她即使在温暖的室内也冷得微微发抖。他把她裹进厚厚的被子里,她像一片秋风中的叶子,在他掌心下轻颤。
那短暂的两天,不是团聚,是一场缓慢的、无声的凌迟。
夜里,陈烬抱着被子,固执地守在宁昭床边的椅子上。她背对着他,身体在厚重的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起伏。但陈烬能看到她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以为她冷,起身想再给她加盖一床被子。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他听到了极力压抑的、从齿缝里漏出的呜咽。那声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绝望。
他僵在原地,借着窗外惨白的月光,他看到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泪水早已浸湿了一大片枕巾。
“宁昭……”他心脏绞痛,声音沙哑。
她猛地闭上眼,更多的泪水从眼角汹涌滑落。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用尽力气,从颤抖的唇间挤出一句话,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砸碎人心:
“别管我……就让我的眼泪流干吧。”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正在溺毙于无边的痛苦之海。
“之后……就不会再流了。”
那一刻,陈烬如遭雷击。
他听懂了。这不是抱怨,不是宣泄。这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在预见到自己无可挽回的结局后,对自己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在走向最终的刑场前,提前流尽所有属于“人”的软弱与悲伤。
她不是在哭泣,她是在进行一场悲壮的告别。告别她的软弱,告别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告别这个她无比眷恋的人间。
陈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发现自己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甚至无法拥抱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眼泪,像烛泪一样,为她短暂而壮烈的人生,进行着最后的燃烧和凝固。
……
第三天下午,那辆熟悉的、象征着使命与别离的汽车,再次停在了楼下。来的不再是老李,而是两位神情更凝重、肩章更高的领导。
宁昭似乎早已料到。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陈烬想帮她,她却摇了摇头,自己一件件穿上那身厚重的衣服,动作迟缓却异常坚定,仿佛在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
穿戴整齐,她走到婴儿床边。女儿正睡着,呼吸均匀,小胸脯轻轻起伏,对即将到来的、永恒的别离一无所知。
宁昭就那样站着,隔着空气,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女儿的轮廓,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身影刻进灵魂里,带去另一个世界。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她没有去擦。
她终于转向陈烬,眼神是诀别的清澈,里面盛满了太多他此刻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不舍、歉疚、决绝,还有一丝托付一切的沉重。
“对不起,”她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陈烬心上,“还是得走。”
陈烬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女儿的房间,那目光温柔得像最后的月光,也哀伤得像诀别的挽歌。
“她的名字,叫陈曦。”她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让这句话清晰烙印在空气里,“晨光的意思。”
她抬起眼,深深地看着陈烬,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女儿遥远的未来。
“告诉她,妈妈很想……看着她长大。”
说完,她决然转身,没有再看他们父女一眼,一步一步,走向门外那片过于灿烂的阳光。车门关上,载着她,驶向她最终的战场——那片被称为“大象脚”的、吞噬一切的死亡之地。
门“咔哒”一声关上。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婴儿床里,小陈曦仿佛感应到了生命中最重要一部分的抽离,突然毫无征兆地啼哭起来,哭声嘹亮而悲伤。
陈烬没有立刻动。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僵立在宁昭最后站立的地方。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握成了拳,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胸口。
那哭声持续着,一声声,呼唤着再也无法回应的母亲。
陈烬终于挪动脚步,走到婴儿床边,将哭得小脸通红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小女孩在他笨拙却坚定的怀抱里,抽噎着,渐渐安静下来,湿润的、像极了宁昭的眼睛,懵懂地望着他。
陈烬将脸深深埋进女儿带着奶香的、柔软的小小身躯里。
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嘶哑的声音,立下誓言:
“别怕,曦曦。”他低语,“爸爸在这里。”
“从今往后,爸爸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