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反应堆深处，时间以辐射剂量计算。

宁昭站在“大象脚”前，幽蓝的切伦科夫光芒在她厚重的防护面罩上投下诡谲的纹路。那团曾吞噬生命的熔融物，此刻像一颗寂静的、不属于人世的心脏，在废墟中央缓缓搏动。

剂量仪的蜂鸣声已从刺耳转为一种持续的背景噪音，如同她生命的倒计时。每一声轻响，都意味着她身体里正有无数细胞在无声地崩塌。

“宁工，你的剂量……”通讯频道里，同事的声音因悲痛而扭曲。他们已退到相对安全的区域，她是最后一道防线。

“数据流还差多少？”她的声音透过面罩，冷静得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生死。

“百分之七十……宁昭，够了！回来！让机械……”

“机械会在三分钟内熔毁。”她打断他，目光扫过仪表盘上岌岌可危的读数，“而我，还能撑五分钟。”

这五分钟，是她用生命为后方争取的、决定胜负的窗口。

她向前迈了一步，靴底踩在熔毁的碎屑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高剂量的辐射穿透铅层，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骨髓。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强行咽下，口腔里弥漫开铁锈味——那是内脏出血的味道。

意识开始漂浮。恍惚间，她不是站在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灾难中心，而是回到了那个阳光很好的清晨。

女儿陈曦软软的小手抓着她的头发，咯咯地笑。陈烬在厨房，笨拙地盯着奶瓶上的刻度，眉头因专注而紧蹙。那一刻的烟火人间，胜过她见过的所有星辰。

正是这片刻的温暖，赋予她此刻直面永恒的勇气。

她不是一个符号化的英雄，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她怕黑，怕痛，怕离开挚爱的人。但正因如此，她的“留下”才如此沉重，如此真实。

“宁昭！信号开始不稳定！”

她稳住颤抖的手，进行最后一次校准。防护服内的温度高得惊人，汗水、血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她不在乎。她的眼睛紧盯着那缓慢爬升的进度条。

百分之八十五。

女儿，对不起，妈妈还是把你生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听你叫第一声“妈妈”，还没来得及看你背起小书包。

百分之九十。

陈烬，对不起。说好要一起把曦曦养大，看她结婚生子，如今只能留你一人，面对这漫长的人生。

百分之九十五。

但是，若我不留下，这笼罩世界的放射性尘埃，会落在千万个如曦曦般的孩子肩上。他们的母亲，也会经历我此刻的锥心之痛。

个人的儿女情长，在此刻与家国天下的重量轰然对接。小家的残缺，是为了千万个家庭的圆满。

百分之百。

“手动覆写协议……完成。”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通讯器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

她缓缓滑坐在冰冷的、被污染的地面上，背靠着那台刚刚被她拯救的仪器。她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混凝土，看到了远方家中，丈夫正抱着他们的女儿。

她摘下胸前那张被塑封好的、小小的全家福，照片上的陈烬笑得毫无阴霾，曦曦的眼睛像黑葡萄般明亮。

她将照片轻轻贴在面罩内侧，让他们离自己近一些，再近一些。

然后，她抬起头，望着那片象征死亡的幽蓝光芒，仿佛在凝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说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天……就要亮了。”

她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化作一颗燃烧殆尽的星辰，融入了必将到来的、万丈曙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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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苍穹下

陈烬抱着发烧的女儿在军区医院长廊里疾走。曦曦滚烫的额头贴着他脖颈，像块烙铁。护士接过孩子时，他听见电视里正在播放事故通报：“......专家团队成功控制险情......”

他僵在原地，看着屏幕上那些穿着防护服的模糊身影。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宁昭回头对他微笑——就像她每次离家前，总会回头看一眼他和孩子。

“家属！孩子需要输液！”护士的呼喊把他拉回现实。

在病房守夜时，他打开宁昭留下的工作笔记。扉页上写着：“愿以吾身为盾，护我所爱。”墨迹被水渍晕开，不知是夜深的露水，还是她当时的泪。

曦曦在退烧后醒来，第一句话是：“妈妈呢？”

陈烬指着窗外破晓的天光：“妈妈去把黑夜变短了。”

陈曦看向窗外。

东方地平线上，第一缕晨光正顽强地撕裂夜幕，喷薄而出。

陈烬怔怔地看着那片越来越亮的天色，一股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感将他淹没。他什么证据都没有，但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震响——

她不在了。

永夜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