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铭的葬礼办得很安静。
明德中学的学生们自发来了不少,捧着白色的雏菊,站在墓碑前,红着眼眶。他们只知道,这位温柔的美术老师,总爱在课后带着他们去梧桐巷写生,总爱指着天边的晚霞,说一句“今天的风很温柔”。他们不知道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里,藏着怎样沉重的过往,藏着一个叫宋苒的女孩子的一生。
葬礼结束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墓碑前。她是宋苒老家的邻居,这些年,陈一铭每年冬天都会去看她,陪她唠唠嗑,问问当年宋苒的琐事。老太太看着墓碑上新刻的字——“陈一铭,余生皆忏悔,至死方休”,浑浊的眼里,滚下两行老泪。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这是她收拾老房子时,在床底的木箱里翻出来的。日记本的扉页,是宋苒娟秀的字迹:“梧桐巷的晚霞,和那个打篮球的少年,是我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
老太太把日记本交给了陈一铭生前最信任的同事,一位姓林的语文老师。她嘱咐道:“林老师,这是小苒的日记,你帮着看看吧。一铭这孩子,这辈子活得太苦了,或许,这日记能让他在那边,少点愧疚。”
林老师接过日记本,指尖微凉。她看着封面上淡淡的梧桐叶印记,心里五味杂陈。她和陈一铭共事多年,知道他心里藏着事,却从不敢多问。如今,这本日记,或许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回到家,林老师泡了一杯热茶,坐在书桌前,轻轻翻开了那本日记。
日记的第一页,日期是宋苒刚上高一的那年。
「9月10日 晴
今天开学,我在梧桐巷遇见了一个少年。他穿着明德中学的校服,背着篮球,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他好像很不耐烦,皱着眉,骂了一句‘走路不长眼’。可是,他的眼睛真好看,像夏夜的星星。我偷偷画下了他的背影,他应该叫陈一铭吧,我听见有人这么喊他。」
「9月15日 阴
我被分到了陈一铭隔壁班。真好,每天都能看到他。他在篮球场上打球的样子,真帅。阳光落在他的肩膀上,像镀了一层金光。我不敢靠近,只能躲在树后面,一笔一笔地画。今天风很大,吹乱了我的画纸,也吹乱了我的心跳。」
「10月2日 雨
今天苏晴学姐摔倒了。大家都说是我推的,我没有。我明明在美术室画画,可是没有人信我。陈一铭冲过来,揪着我的衣领,眼神好凶。他说‘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就该待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我的心好疼,比被人推在地上还疼。为什么,他要这么说我?」
林老师看着这些字迹,指尖微微发颤。日记里的宋苒,像一株小心翼翼的含羞草,把所有的喜欢,都藏在字里行间。而那些恶意,像一把把刀子,一刀刀割在她的心上。
她继续往下翻。
「11月11日 雪
我的车座被划破了,课桌里还有一只死老鼠。我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告诉老师。陈一铭站在教室门口,和几个男生说说笑笑,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笑话。我知道,是他做的。为什么,他这么讨厌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12月25日 晴
今天圣诞节,我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陈一铭居然来了宿舍,他手里拿着药和水果,皱着眉说‘别死在宿舍里,晦气’。我抓着他的手腕,好想跟他解释,我没有推苏晴学姐。可是我太难受了,话到嘴边,只剩下呜咽。他的手很暖,暖得我想哭。」
「1月5日 阴
我病好了。陈一铭再也没理过我。江边下了好大的雨,他甩了我一巴掌。他说‘离我远点,你这个恶心的跟踪狂’。雨打在脸上,好冷。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我的喜欢,好廉价。梧桐巷的晚霞再好看,也照不亮我灰暗的人生了。」
日记里的字迹,越来越潦草,越来越颤抖。林老师能想象到,那个女孩子,是怀着怎样的绝望,写下这些文字的。
翻到最后几页,纸张已经有些破损,上面的字迹,带着泪痕。
「2月14日 雪
今天下雪了,好大的雪。我好像,撑不下去了。爸妈不在家,屋子里空荡荡的,好冷。我看着窗外的梧桐巷,想起了陈一铭。他打篮球的样子,他皱着眉的样子,他骂我的样子。原来,我喜欢了他这么久,久到,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2月15日 雪
我收拾好了东西。画集放在床头,里面全是他。还有一封信,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到。如果他看到了,会不会相信,我真的没有推苏晴学姐?梧桐巷的晚霞,真的很好看。陈一铭,今天的风,也很温柔。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
「最后一页,没有日期。
陈一铭,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林老师合上书,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终于明白,陈一铭为什么会辞去篮球队长的职务,为什么会学美术,为什么会回到明德中学当老师。他不是在赎罪,他是在用余生,偿还一个永远还不清的债。
第二天,林老师把日记本带到了学校,放在了美术室里,放在了那幅挂了多年的画旁边。画里的宋苒,抱着画纸,站在路灯下,笑得眉眼弯弯。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画上,落在日记本上。
恍惚间,林老师好像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抱着画纸,站在梧桐巷的路灯下。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年手里拿着篮球,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桀骜,只剩下温柔的笑意。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梧桐叶的清香。
好像有人在轻声说:“陈一铭,今天的风,真的很温柔。”
又好像有人回应:“嗯,很温柔。”
美术室里的画,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德中学的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
新来的学生们,总会在美术室里,看到那幅画,看到那本泛黄的日记本。他们会好奇地问:“林老师,这幅画里的女孩子是谁呀?”
林老师会笑着说:“她叫宋苒,是一个很喜欢画画的女孩子。”
“那旁边的日记本呢?”
“是她的日记,里面写着,梧桐巷的晚霞,和一个打篮球的少年。”
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拿起画笔,开始画梧桐巷的晚霞。
他们不知道,很多年前,有一个叫宋苒的女孩子,在这里,偷偷喜欢着一个叫陈一铭的少年。
他们也不知道,那个叫陈一铭的少年,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忏悔他的过错。
只有梧桐巷的风,依旧温柔。
只有天边的晚霞,依旧染红半边天。
多年后,一个叫陈念的女孩子,考入了明德中学。她是陈一铭的远房侄女,手里拿着一本画集。画集的封面,是手绘的梧桐巷,夕阳染红了天边。
她在美术室里,看到了那幅画,看到了那本日记本。
她翻开日记本,看到了宋苒的字迹,看到了陈一铭的忏悔。
她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晚霞,轻声说:“宋苒姐姐,陈一铭叔叔,今天的风,也很温柔。”
风穿过窗户,吹动了画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回应,又像是叹息。
梧桐叶落了又生,晚霞红了又暗。
那些藏在时光里的遗憾,那些迟来的道歉,那些永远的忏悔,都被风吹散,落在了梧桐巷的每一个角落。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宋苒和陈一铭,会在梧桐巷的路灯下,再次相遇。
这一次,没有误解,没有恶意,没有绝望。
只有温柔的风,和染红天边的晚霞。
少年手里的篮球,滚到了女孩子的脚边。
他弯腰捡起,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你好,我叫陈一铭。”
“你好,我叫宋苒。”
风很温柔,晚霞很美。
这一次,他们的故事,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陈念站在美术室的窗边,指尖轻轻拂过日记本泛黄的纸页。窗外的梧桐叶簌簌飘落,晚霞正一点点漫过教学楼的檐角,像极了日记里写过的无数个黄昏。
她想起临行前,奶奶塞给她的那个布包。里面除了这本画集,还有一封陈一铭叔叔临终前写的信。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歪斜,却依旧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郑重。
「吾侄陈念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去了那个能见到宋苒的地方。
我这一生,都在为年少时的荒唐赎罪。我曾以为,回到明德当老师,教孩子们画晚霞,就能减轻心里的愧疚。可我错了,愧疚这东西,像埋在土里的根,只会越扎越深。
那本画集,是我临摹了宋苒的笔法画的。画里的每一片梧桐叶,每一抹晚霞,都是我想对她说的对不起。
美术室里的那幅画,是我这辈子画得最好的一幅。我总想着,要是宋苒能看到这样的自己,该多好。没有淤青,没有眼泪,只有笑意。
你要替我好好守着这里。守着梧桐巷的风,守着天边的晚霞,守着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温柔。
别像我一样,把遗憾留到下辈子。」
陈念的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忽然想起,昨天在梧桐巷写生时,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爷爷看着她手里的画集,叹了口气说:“很多年前,也有个姑娘,总在这里画一个打篮球的少年。”
原来,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从来都没有被遗忘。
她擦干眼泪,翻开那本画集。最后一页,不是陈一铭的临摹,而是宋苒的真迹。画里的少年穿着白色球衣,站在篮球场上,身后是漫天晚霞。角落的字迹娟秀依旧:「陈一铭,今天的风很温柔。」
而在这句话的旁边,有一行新的字迹,是陈一铭的。他写:「宋苒,我听见了。」
陈念把画集轻轻放在日记本旁边,转身拿起画笔。她要画一幅新的画,画里有梧桐巷,有晚霞,有抱着画纸的宋苒姐姐,有拿着篮球的陈一铭叔叔,还有一群笑着奔跑的少年。
她要把这幅画挂在美术室的墙上,挂在那幅画的旁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念成了明德中学的美术老师。她和陈一铭叔叔一样,总爱带着学生去梧桐巷写生,总爱指着天边的晚霞说:“今天的风很温柔。”
学生们会好奇地问:“陈老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陈念会笑着回答:“意思是,要珍惜眼前的风,眼前的晚霞,还有眼前的人。”
她还会给学生们讲那个故事。讲那个喜欢画画的女孩子,讲那个打篮球的少年,讲他们错过的青春,讲他们用一生去弥补的遗憾。
有一天,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举着画纸跑到她面前。画纸上,梧桐巷的路灯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男孩子手里拿着篮球,女孩子怀里抱着画纸,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小姑娘歪着头问:“陈老师,他们是不是在说,今天的风很温柔?”
陈念看着画纸,眼眶慢慢红了。她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是啊。他们在说,今天的风,真的很温柔。”
窗外的风,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吹进美术室。吹动了画纸,吹动了日记本,吹动了满室的温柔。
恍惚间,陈念好像看到,宋苒姐姐和陈一铭叔叔就站在窗边。他们并肩看着天边的晚霞,看着那些拿着画笔的孩子们,看着梧桐巷的风,年复一年地吹过。
宋苒转过头,对陈一铭笑了笑。
陈一铭看着她,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他们没有说话。
可风知道。
晚霞知道。
那些藏在时光里的遗憾,终于在这一刻,化作了圆满。
梧桐叶落了又生,晚霞红了又暗。
明德中学的美术室里,永远挂着两幅画。
一幅画里,十七岁的宋苒抱着画纸,站在路灯下,眼里满是笑意。
另一幅画里,梧桐巷的晚霞下,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风扬起他们的衣角,温柔得不像话。
画的旁边,写着一行字:
「风很温柔,晚霞很美,我们,终于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