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路灯总是昏黄的,像揉碎了的橘子皮,洒在放学晚归的人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宋苒抱着一摞画纸,指尖被纸边硌得发白。她刚从美术室出来,校服裙摆沾了点洗不掉的丙烯颜料,是淡蓝色的,像极了上周体育课上,陈一铭球衣的颜色。
巷口传来一阵喧闹的笑骂声,宋苒的脚步顿住了。
为首的少年穿着黑色短袖,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凌厉的肌肉。碎发下的眼睛带着桀骜的戾气,正叼着根烟,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嘴角扯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是陈一铭。
明德中学的校霸,篮球场上的绝对王者,也是让全校女生又怕又爱的存在。他身后跟着篮球队的几个兄弟,个个张扬跋扈,路过的学生都下意识地低头,加快脚步躲开。
宋苒攥紧了怀里的画纸,想悄悄从旁边的窄巷绕过去。
可她的帆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站住。”
陈一铭的声音淬了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宋苒的身体僵住了,后背瞬间爬满冷汗。她慢慢转过身,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陈学长……”
陈一铭挑眉走过来,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画纸上,眼神骤然变冷。他伸手,一把夺过最上面的那张。
纸上是速写的篮球少年,穿着七号球衣,跃起投篮的姿势,线条流畅,眉眼间的桀骜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是他。
“呵。”陈一铭冷笑一声,指尖捻着那张画纸,眼神里的恶意像针一样扎过来,“宋苒,你可真够下贱的。”
宋苒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我没有……”
“没有?”陈一铭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跟踪我,画我,就是为了拿着这些东西,去跟别人炫耀你认识我?”
他的声音很大,旁边的几个男生跟着哄笑起来。
“铭哥,这丫头胆子够大的啊,敢打你的主意。”
“看她平时装得挺乖的,没想到这么有心机。”
宋苒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画他,只是因为那天体育课,他在篮球场上的样子太耀眼。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那一刻,她的画笔不受控制地落下。
可她从没想过要给谁看,更没想过要利用他。
“陈学长,我只是……”
“只是什么?”陈一铭打断她,手指用力,那张画纸被他撕成了两半。
清脆的撕裂声,像一把刀,划破了夏夜晚风的宁静。
宋苒的眼睛红了,她看着他手里的碎片,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滚。”陈一铭将碎片扔在她脸上,语气狠戾,“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宋苒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捡地上的画纸碎片。那些碎片沾了泥土,变得脏兮兮的,像她此刻的心。
陈一铭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的笑声和脚步声,像魔咒一样,在巷子里回荡。
晚风卷着梧桐叶,落在她的肩头。宋苒抱着碎片,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
她不知道,陈一铭为什么会这么恨她。
更不知道,这场无妄的恶意,才只是个开始。
第二天早上,宋苒顶着红肿的眼睛走进教室。
她刚坐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同桌张雅雅皱着眉,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宋苒,你快看看你的课桌。”
宋苒的心猛地一沉,她缓缓拉开课桌抽屉。
一只死老鼠蜷缩在里面,身体已经僵硬,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宋苒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着嘴,猛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有同情,有鄙夷,还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天呐,好恶心啊。”
“肯定是陈一铭他们干的吧?谁让她不知好歹,去招惹铭哥。”
“活该,装模作样的,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宋苒的脸色惨白,指尖冰凉。
她知道,是陈一铭。
除了他,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班主任很快就来了,看到课桌里的死老鼠,也皱紧了眉头。她让人把死老鼠清理掉,又安慰了宋苒几句,却没有深究是谁干的。
在明德中学,陈一铭的名字,就像一道免死金牌。他家里有钱有势,连校长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更别说一个普通的班主任了。
宋苒坐在座位上,浑身发冷。
她的课本沾了老鼠的血迹,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她不敢去碰,只能趴在桌子上,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张雅雅偷偷递给她一包纸巾,小声说:“苒苒,别难过,他们就是太过分了。”
宋苒接过纸巾,哽咽着说了声谢谢。
她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了。
可她错了。
接下来的日子,恶意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向她。
她的自行车轮胎被扎破,车座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她放在储物柜里的画具被倒上了胶水,画笔黏在一起,再也用不了;她走在走廊上,会被突然冲出来的人故意撞倒,书本散落一地,引来一片哄笑。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陈一铭,总是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切,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宋苒越来越沉默。
她不再去美术室,不再画画,甚至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她每天低着头,缩着肩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穿梭在校园里。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陈一铭。
直到那天,她在走廊上,听到了陈一铭和他兄弟的对话。
“铭哥,你为什么这么针对宋苒啊?那丫头看着挺乖的,也没惹到你吧?”
陈一铭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乖?她就是个白莲花。要不是她,苏晴怎么会出事?”
苏晴。
宋苒的心里咯噔一下。
苏晴是陈一铭的发小,也是篮球队的经理,漂亮开朗,和陈一铭站在一起,是全校公认的金童玉女。
上周,苏晴在给篮球队送水的时候,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
难道……陈一铭以为,是她推的苏晴?
宋苒的心跳得飞快,她想冲上去解释,想告诉他,那天她根本就不在场。
可她看到陈一铭眼里的恨意,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她知道,就算她解释了,陈一铭也不会信。
在他心里,她已经是那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坏人了。
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雨势已经很大了。
宋苒没有带伞,她抱着书包,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倾盆大雨,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停在她面前。
陈一铭坐在车上,戴着黑色的头盔,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冰冷地看着她。
“上车。”他说。
宋苒愣住了:“我……”
“听不懂人话?”陈一铭的语气带着不耐烦,“我让你上车。”
宋苒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她摇着头,往后退:“我不……”
话还没说完,陈一铭就从车上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宋苒疼得皱紧了眉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一铭,你放开我!”
陈一铭没有理她,强行把她拽上了摩托车,然后递给她一个头盔。
“抓好了。”
摩托车轰鸣着冲进雨幕,溅起高高的水花。
宋苒的身体紧绷着,双手紧紧抓着后座的扶手,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不知道陈一铭要带她去哪里,只能任由摩托车在雨里穿梭。
最终,摩托车停在了城郊的江边。
雨越下越大,江水浑浊,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一铭熄了火,转身看着宋苒,一把摘下她的头盔。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他的眼神在雨幕里,显得格外阴沉。
“宋苒,”他开口,声音被雨声模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是不是很得意?”
宋苒茫然地看着他:“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陈一铭冷笑一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苏晴躺在医院里,你却还能心安理得地来上学,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我没有推她!”宋苒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反驳,“那天我在美术室画画,有监控可以证明!陈一铭,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
陈一铭的眼神骤然变冷,他松开她的下巴,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宋苒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了血丝。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一铭,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还敢狡辩?”陈一铭的声音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心里,“监控?监控早就被我砸了!宋苒,我告诉你,苏晴一天不好,你就一天别想好过!”
宋苒看着他狰狞的面孔,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她知道,陈一铭是铁了心要把苏晴受伤的责任,算在她的头上。
暴雨打在她的身上,冰冷刺骨。她的校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陈一铭看着她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眶,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烦躁。
他别过头,语气依旧狠戾:“滚。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宋苒没有说话,她捡起地上的头盔,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进雨里。
雨水混着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咸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陈一铭坐在摩托车上,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雨幕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雨更大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宋苒病了。
高烧三十九度八,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嘴里还在不停说着胡话。
张雅雅给她请了假,又跑去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叹了口气,给她家里打了电话,却无人接听。
宋苒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张雅雅没办法,只能趁着午休,偷偷跑到校外的药店,给她买了退烧药。
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张雅雅拉着几个女生,准备偷偷溜回宿舍,给宋苒送药。
刚走到教学楼后面,就看到陈一铭靠在墙上,抽烟。
张雅雅吓得脸色一白,连忙拉着女生们想躲起来。
“站住。”陈一铭的声音传来。
张雅雅硬着头皮,转过身:“陈学长……”
陈一铭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药盒上,挑眉:“给谁买的药?”
张雅雅的心里咯噔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没……没谁。”
“是宋苒?”陈一铭的眼神沉了沉。
张雅雅咬了咬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发烧了,烧得很厉害,一个人在宿舍躺着……”
陈一铭的手指顿了顿,夹着的烟掉在了地上。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弯腰,捡起烟,摁灭在垃圾桶里。
“地址。”他说。
张雅雅愣了愣:“什么?”
“宋苒宿舍的地址。”陈一铭的语气不容置疑。
张雅雅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地址告诉了他。
她不知道陈一铭想干什么,是想去继续欺负宋苒,还是……
她不敢想。
陈一铭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下午放学,陈一铭没有和兄弟们去打球,而是骑着摩托车,去了校外的药店。
他买了退烧药,买了感冒药,还买了一堆水果和零食。
他拎着东西,站在宋苒宿舍的楼下,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走了上去。
宿舍门没锁,虚掩着。
陈一铭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宋苒躺在床上,脸色通红,眉头紧锁,额头上敷着毛巾。她的嘴唇干裂,嘴里还在小声地呢喃着什么。
陈一铭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微微发疼。
他伸手,想摸摸她的额头,看看烧退了没有。
指尖快要碰到她的皮肤时,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冷哼一声,暗骂自己没出息。
宋苒是害苏晴受伤的凶手,他怎么能对她心软?
陈一铭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宋苒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很烫,带着灼热的温度。
“别……别打我……”她闭着眼睛,眼泪流了下来,“我真的没有推她……陈一铭,我没有……”
陈一铭的身体僵住了。
他低头看着宋苒,她的脸上满是恐惧和委屈,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想起那天在江边,他打了她一巴掌,她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绝望。
他想起这些日子,他对她的种种刁难,她的沉默,她的隐忍,她的躲闪。
难道……真的是他误会了她?
陈一铭蹲下身,看着宋苒,轻声问:“宋苒,那天苏晴摔倒的时候,你真的在美术室?”
宋苒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嘴里不停说着:“我没有……我没有……”
陈一铭的心,越来越沉。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帮我查一下上周三下午,美术室的监控。”
挂了电话,陈一铭又走回床边。
他看着宋苒,眼神复杂。
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户,洒在宋苒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陈一铭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愧疚。
监控录像很快就调出来了。
那天下午,宋苒确实一直在美术室画画,从两点到五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而苏晴摔倒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半。
陈一铭看着监控里,宋苒认真画画的样子,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的,涩的,苦的,都涌了上来。
他误会了她。
他把苏晴受伤的责任,强加在了她的身上,还对她进行了那么长时间的霸凌。
陈一铭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他去了医院。
苏晴躺在病床上,看到他进来,笑着说:“一铭,你来了。”
陈一铭走到床边,看着她打着石膏的腿,声音沙哑:“晴晴,那天,你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
苏晴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我……我就是不小心踩空了。”
“不小心?”陈一铭的声音沉了下来,“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是宋苒推的你?”
苏晴的脸色白了,她咬着唇,眼泪掉了下来:“我不是故意的……一铭,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会不喜欢我了。我看到你看宋苒的画,看到你对她的名字那么在意,我……我嫉妒她。”
陈一铭愣住了。
他看着苏晴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一句嫉妒,让宋苒受了多少委屈?”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知不知道,我对她做了多少过分的事?”
苏晴哭得更凶了:“一铭,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陈一铭没有理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病房。
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他对不起宋苒。
他要去道歉。
陈一铭冲出医院,骑着摩托车,一路狂奔,来到了宋苒的宿舍楼下。
他拎着之前买的东西,快步跑上楼。
宿舍门依旧虚掩着。
陈一铭推开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桌上的药还在,水果和零食也还在。
只是,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宋苒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陈一铭的心,猛地一沉。
他转身,冲下楼,抓住一个路过的女生,急切地问:“请问,宋苒去哪里了?”
女生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宋……宋苒转学了。今天早上走的,听说……是去了别的城市。”
转学了。
陈一铭的身体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水果滚了一地。
他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连一句道歉,都来不及说。
他想起那天在江边,宋苒在雨里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他想起那天在宿舍,宋苒抓着他的手腕,哭着说她没有推人。
他想起她被欺负时,隐忍的眼神,苍白的脸。
陈一铭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个苹果,紧紧攥在手里。
苹果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到心里。
他的眼眶,慢慢红了。
原来,最痛的惩罚,不是被人恨,而是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一年后。
明德中学的梧桐,又落了满地的叶子。
陈一铭站在篮球场上,手里拿着一个篮球,却没有动。
他已经不是校霸了。
自从宋苒转学后,他就收敛了所有的戾气,不再打架,不再欺负人,只是一心扑在篮球上。
他成了明德中学的传奇,带领篮球队,拿下了全国冠军。
可他一点也不开心。
他总是会想起宋苒。
想起她抱着画纸,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她被欺负时,红着的眼眶;想起她在雨里,单薄的背影。
他去过宋苒的老家,去过她可能去的城市,却始终没有找到她。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晴早就出院了,她来找过陈一铭很多次,想和他复合。
可陈一铭每次都冷冷地拒绝她。
他再也没有见过像宋苒那样,干净又倔强的女孩子。
那天,陈一铭收拾东西的时候,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张被遗忘的画纸碎片。
是他那天撕烂的,宋苒画的他。
碎片上的少年,依旧是跃起投篮的姿势,眉眼桀骜。
陈一铭把碎片小心翼翼地拼起来,贴在墙上。
他看着画纸上的少年,又想起了那个抱着画纸,站在巷口,眼神怯怯的女孩子。
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了一块。
他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从未拨打过的号码。
是张雅雅给他的,宋苒的手机号。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
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喂,你好。”
陈一铭的心跳得飞快,他握紧手机,声音沙哑:“请问,宋苒在吗?”
女声顿了顿,然后说:“你是找一年前转学的那个宋苒吗?她……她已经不在了。”
陈一铭的身体,瞬间僵住。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她去年冬天,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自杀了。”女声的语气,带着惋惜,“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张画纸碎片,画的是……一个篮球少年。”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陈一铭拿着手机,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想起那天在江边,他打了她一巴掌。
他想起她流着泪,说她没有推人。
他想起她在宿舍里,烧得迷迷糊糊,还在哀求他别打她。
原来,他对她的伤害,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陈一铭慢慢地蹲下身,把脸埋在臂弯里。
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
他想起宋苒最喜欢的,是梧桐巷的晚霞。
他想起她画的画,总是带着淡淡的,温柔的光。
他想起他欠她的那句道歉,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梧桐叶落,再无归期。
那个夏天,他亲手毁掉的,是他这辈子,再也遇不到的,最好的时光。
陈一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室的。
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梧桐道的青石板上,屏幕裂成蛛网,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他蹲下身,指尖颤抖着去捡手机,却怎么也抓不稳。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明明是夏末,他却觉得浑身都浸在寒冬的冰水里。
自杀了。
那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搅得血肉模糊。
他想起张雅雅说过的话,宋苒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生病时连杯热水都喝不上。他想起自己带人划破她的车座,往她课桌里塞死老鼠,想起江边那个暴雨滂沱的下午,他甩在她脸上的那一记耳光。
那些他曾经不以为意的恶意,原来每一次,都在把她往深渊里推。
陈一铭跌跌撞撞地冲出校门,骑着摩托车,一路狂飙。
他去了宋苒的老家。那是一栋破旧的老房子,墙皮剥落,院子里长满了野草。门锁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邻居家的老太太认出了他,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你是来找小苒的吧?这孩子命苦啊。”
老太太说,宋苒走的时候,是冬天。雪下得很大,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毛衣,安安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上,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画纸碎片。
“警察来的时候,说她床头放着一瓶安眠药。”老太太抹了抹眼角,“这孩子,平时看着安安静静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她爸妈赶回来的时候,哭得差点昏过去……”
陈一铭靠在墙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他想起自己放在她宿舍桌上的那些药和水果,想起她烧得迷迷糊糊时,抓着他手腕哀求的样子。那时候,她的心里该有多绝望啊。
绝望到,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老太太从屋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陈一铭:“这是小苒的东西,她爸妈走的时候,托我交给一个……拿着篮球的男孩子。我看你这模样,应该就是吧。”
陈一铭接过盒子,指尖冰凉。
盒子很轻,里面装着一本画集,还有一封信。
画集的封面是手绘的梧桐巷,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里面的画,大多是他。篮球场上跃起的他,叼着烟站在巷口的他,甚至还有他皱着眉讲题的样子——那是他唯一一次,对着她没有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每一张画的角落,都写着一行小字:陈一铭,今天的风很温柔。
陈一铭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眼泪掉落在画纸上,晕开了墨迹。
他打开那封信。
信纸上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颤抖,显然是写的时候,心情极不平静。
陈一铭:
我猜,你应该不会看到这封信。
我知道你讨厌我,从第一次在巷口遇见你开始。
你说我跟踪你,说我下贱,其实我只是……只是觉得你打篮球的样子很好看。我不敢靠近你,只能远远地看着,把你画在纸上。
苏晴学姐摔倒那天,我真的在美术室。我想跟你解释,可是你不信我。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去学校,害怕看到你,害怕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
我试过跟你解释,可是你从来不给我机会。
陈一铭,我没有推苏晴学姐。
这句话,我想对你说很久了。
我知道,你不会信的。
梧桐巷的晚霞真的很好看,可惜,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祝你……前程似锦。
宋苒绝笔
信的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篮球,旁边是一只蝉,翅膀上落着梧桐叶。
陈一铭抱着信,蹲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终于失声痛哭。
他哭得像个孩子,像个犯下了滔天大罪的罪人。
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亲手毁掉了那个喜欢他的女孩子,毁掉了她的青春,毁掉了她的一生。
第八章 篮球场上的空座位
陈一铭没有回学校。
他去了宋苒的墓地。
墓地在城郊的山上,很安静。墓碑上的照片,是宋苒十七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得眉眼弯弯。
照片旁边,刻着一行小字:这里长眠着一个喜欢画画的女孩子。
陈一铭把那本画集放在墓碑前,又把那张拼好的画纸,小心翼翼地贴在墓碑上。
“对不起。”他跪在墓碑前,声音沙哑,“宋苒,对不起。”
这三个字,迟到了整整一年。
迟到到,再也没有机会被她听到。
风从山上吹过,带着松涛的声音,像是在呜咽。
陈一铭在墓碑前坐了很久,从日出坐到日落。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巷口那个抱着画纸的女孩子,眼神怯怯的;想起她被欺负时,隐忍的眼神;想起她在雨里,单薄的背影。
他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狠话,做过的那些恶事,每一件,都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他的心上。
后来,陈一铭回到了学校。
他辞去了篮球队队长的职务,再也没有打过篮球。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他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桀骜戾气。
同学们都说,陈一铭变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赎罪。
他考上了宋苒曾经最想去的大学,学了美术专业。
他开始画画,画梧桐巷的晚霞,画篮球场上的少年,画那个抱着画纸的女孩子。
他的画,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画展那天,他的画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画的名字,叫《淤青》。
画里,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抱着画纸,站在梧桐巷的路灯下。她的脸上,有一道淡淡的淤青,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温柔的光。
画的旁边,写着一行字:迟到的道歉,是我这辈子,永远的淤青。
画展结束后,一个女孩子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纸条。
“这是一个老奶奶托我交给你的。她说,是宋苒的遗物。”
陈一铭接过纸条,指尖颤抖。
纸条上,是宋苒的字迹。
陈一铭,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陈一铭看着那行字,眼泪掉了下来。
他知道,他欠宋苒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篮球场上,永远空着一个座位。
那是宋苒曾经,偷偷看过他无数次的地方。
梧桐叶落了又生,晚霞红了又暗。
陈一铭站在梧桐巷的路灯下,看着漫天的晚霞,轻声说:“宋苒,今天的风,真的很温柔。”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回应他了。
第九章 余生皆忏悔
陈一铭毕业后,没有留在大城市。
他回到了明德中学,成了一名美术老师。
他教孩子们画画,教他们画梧桐巷的晚霞,画篮球场上的少年,画那些藏在心底的温柔。
他从不打骂学生,对待每一个孩子,都温柔得不像话。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回来当老师。
他只是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想守着这个地方,守着那些,和宋苒有关的回忆。
他在学校的美术室里,挂了一幅画。
画里,是十七岁的宋苒,抱着画纸,站在巷口的路灯下。她的脸上,没有淤青,眼里满是笑意。
画的旁边,写着一行字:愿你被世界温柔以待。
每年的冬天,陈一铭都会去宋苒的墓地。
他会带上一束白色的雏菊,带上一本新画的画集,坐在墓碑前,跟她说说话。
说学校里的趣事,说梧桐巷的晚霞,说他这一年,过得好不好。
他说:“宋苒,我今天又教孩子们画了梧桐巷。他们画得很好看,比我画得还好。”
他说:“宋苒,今天下雪了,跟你走的时候,一样大。”
他说:“宋苒,我好想你。”
风吹过墓碑,像是她的回应。
陈一铭的头发,渐渐白了。
他成了明德中学最受欢迎的老师,学生们都喜欢围着他,听他讲那些温柔的故事。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温柔的美术老师,心里藏着一个,永远的秘密。
一个关于愧疚,关于忏悔,关于一个叫宋苒的女孩子的秘密。
很多年后,陈一铭老了。
他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陈一铭,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陈一铭笑了笑,眼泪掉了下来。
他轻声说:“宋苒,下辈子,我也不想再遇见你了。”
“因为,我怕我还是会伤害你。”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能遇到一个,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孩子。”
“他会对你很好,会把你捧在手心里,会陪你看遍所有的晚霞。”
“他不会让你哭,不会让你受委屈,不会让你……像这辈子一样,活得这么辛苦。”
窗外的梧桐叶,簌簌落下。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陈一铭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和那幅,画着宋苒的画。
他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墓碑上,刻着一行新的字迹。
陈一铭,余生皆忏悔,至死方休。
梧桐巷的风,依旧温柔。
晚霞依旧,染红了天边。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抱着画纸的女孩子,站在路灯下,等着那个,让她心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