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二）

“了不起。”他由衷地说，“能守住一门手艺，一代代传下来，不容易。”

江白薇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抬眼看他。阳光透过窗格，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只是本分。”她轻声说，将药罐仔细装进一个印有“守静堂”字样的古朴纸袋，“郭先生最近身体如何？药可按时吃了？”

“好多了，一直按您说的忌口。就是……”郭麒麟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有时候在外头跑，作息还是难免乱，胃里偶尔会觉得有点空落落的不舒服，也说不上疼。想咨询您，又觉得为这点小事专门跑一趟医院挂号，怪折腾的，也占用了真正急需病人的号源。”

他说得合情合理，态度诚恳。江白薇听了，清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想起上次医闹时他沉稳解围的样子，也想起爷爷私下里对他的那点赞赏。

她略作沉吟，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张素白的便签，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微信。”她将便签推过去，语气依旧专业，却少了些距离感，“若是因工作导致饮食作息紊乱，出现不适，可以简单描述情况，我会抽空回复。但若有剧烈疼痛或其他严重症状，务必及时就医，不可耽搁。”

这便是破例了。郭麒麟接过那张还带着淡淡墨香的便签，心头一暖，郑重点头：“明白，谢谢江大夫。我一定谨遵医嘱，尽量不打扰您。”

“没什么。”江白薇淡淡道，“既是我接手的病人，总要有始有终。”

就在这时，后堂传来一阵舒缓的京剧唱腔，还有拐杖点地的声音。门帘一挑，江松年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了出来。老人穿着一身深灰色中式褂子，精神矍铄，目光清明。

“薇薇，前头是谁来了？”老人声音洪亮，目光落在郭麒麟身上，顿了顿，笑了，“哟，是这位小郭先生吧？”

郭麒麟连忙恭敬问好：“江老先生，您好。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江松年摆摆手，走到柜台后的太师椅坐下，打量了郭麒麟几眼，点点头，“气色还好，薇薇给你调的方子，还对症吧？”

“对症，特别管用。多亏江大夫。”郭麒麟忙道。

“嗯，她手稳，心静，下药有分寸。”江松年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对孙女的骄傲，随即话锋一转，“我听了你几段相声，有点意思。《论捧逗》那底包袱，三翻四抖，尺寸捏得好，像咱开方子，君臣佐使，哪味药先下，哪味药后下，火候差了，效果就出不来。”

郭麒麟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杏林泰斗竟真的会听自己的相声，还能说出这样内行的比喻。“您老过奖了。我们那是小道，逗人一乐，跟您这济世救人的学问没法比。”

“话不能这么说。”江松年捋了捋胡子，“能让那么多人开怀一笑，舒心顺气，本身也是一味良药。医身易，医心难。你们这门手艺，做好了，里头也有‘医心’的功德。”老人眼神通透，带着历经世事的豁达，“听说你是替长辈来取药？孝顺。做人也好，学艺也罢，根子上正，路子才能走得远。”

这番话，既是对他相声艺术的肯定，更是对他为人的赞许。郭麒麟听得心头温热，郑重道：“老先生教诲，我记下了。”

江白薇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看着爷爷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又看了看郭麒麟谦逊认真的神情，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

又闲聊了几句，郭麒麟不便多扰，再次道谢后，提着药包告辞。江白薇送他到门口。

“药按时吃。微信上的问题，我会看。”她站在门槛内，光影分割处，声音轻缓。

“好。江大夫留步。”郭麒麟转身，走进秋日明朗的阳光里。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江白薇才转身回屋。江松年还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紫砂壶慢悠悠喝茶。

“这孩子，不错。”老人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孙女听，“台上热闹是本事，台下这份稳当和孝心，是修养。难得。”

江白薇没接话，只是走到柜台后，将爷爷刚才用过的茶杯收起来，拿到后院去清洗。水流哗哗，冲过细白的瓷壁。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水流中晃动，想起那张被郑重收好的便签，想起他接过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后院晒药架上，各种药材铺陈在秋日晴空下，散发着阳光烘烤后愈加醇厚的香气。当归、黄芪、党参……世代相传的味道，浸润着砖瓦，也浸润着时光。

她洗净杯子，用软布擦干，放回原处。一切井然有序，如同这间百年医馆里，每一个平静如常的日子。

只是某个私人社交的软件列表里，多了一个新的名字。

像一味尚未知晓具体性味的中药材，被悄然加入了那本世代相传的、厚厚的手札中。未来如何书写，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