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卷室的月光淌过檀木桌案，在东欧蕾丝的纹路里漾出细碎的银波。齐烬从十五本哥特卷宗里拈出第三本，封皮是沉郁的鸦青色，烫银纹路勾勒出一串小巧的骨铃，铃身缠着半圈断裂的荆棘，银粉小字落着——挽歌骨铃。
“这本，判去城西殡仪馆做司仪。”齐烬指尖拂过骨铃的纹路，触感微凉，像是触到了一截被月光浸过的骸骨，“让它与鸦默、灯恪、言慈作伴，把一场告别，做得更周全些。”
元湘薇走近桌案，目光落在那串骨铃上。她能感觉到符咒之下，一丝极淡的、带着哀戚的震颤，不像言慈那般温润，这尊圣器的气息里，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寂，却又偏偏藏着几分熨帖人心的力量。“这是何种品性的哥特圣器，竟也能做殡仪馆的司仪？”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司仪要镇得住场，要懂分寸，要在悲戚的氛围里，给生者一份体面的慰藉，她实在好奇，这尊带着骨铃印记的圣器，要如何担起这份职责。
齐烬缓缓翻开卷宗，纸页是用百年前的墓纸制成的，边缘泛黄发脆，像是轻轻一折就会碎成齑粉。银粉字迹透着一股墓园的清寒，他的声音带着掌卷人独有的肃穆，一字一句念出声：“此圣器诞于百年前东欧的一座乱葬岗。当年战火连绵，无数亡魂无人收敛，一位老殡葬师不忍逝者曝尸荒野，便捡来战死士兵的指骨，打磨成一串骨铃。他以自身半生的悼亡经验为引，将骨铃炼成圣器。这串骨铃很是奇特，它不会发出寻常铃铛的脆响，只会在风里漾出极轻的挽歌，能安抚躁动的亡魂，也能让生者的哀恸，在无声的旋律里慢慢沉淀。后来老殡葬师染病离世，骨铃因承载了太多无人认领的魂灵执念，竟开始在深夜里自行摇晃，挽歌飘出乱葬岗，惊扰了附近的村落，最终被封入永寂咒缚区。”
他合起一页纸，纸页翻动的声响轻得像一声叹息。“它的品性，是克制，是分寸，是藏在骨铃里的无声悼词。”齐烬抬眼看向元湘薇，眼底映着卷宗上那串骨铃的影子，“它不像言慈那样，用温言软语织就悼词，它的温柔，是沉默的，是克制的，是懂得‘哀而不伤’的分寸。”
元湘薇怔了怔。她仿佛能看见百年前的乱葬岗，老殡葬师握着骨铃，站在累累白骨之间，骨铃在风里轻轻摇晃，没有声响，却有挽歌漫过荒野，那些漂泊的亡魂，竟在这无声的旋律里，慢慢安静下来。这尊圣器的气息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历经生死的通透。
“它被封的这百年，在永寂咒缚区是如何度过的？”元湘薇轻声问。她实在想知道，一尊靠无声挽歌安抚魂灵的圣器，困在满是嘶吼与哭嚎的回廊里，该是何等的光景。
齐烬翻开卷宗的另一页，上面画着一幅简笔画：一串骨铃悬在回廊的石缝里，荆棘缠绕着铃身，风从石缝里钻进来，骨铃轻轻摇晃，那些飘出的挽歌，化作了一层薄薄的光雾，笼罩着周围躁动的圣器。“它从不参与其他圣器的纷争。”齐烬的声音软了几分，“永寂咒缚区的回廊里，总有圣器因执念太深而疯狂嘶吼，它便悬在石缝里，在风里摇晃出无声的挽歌。那些光雾落在躁动的魂灵上，能让它们暂时平静下来，像是给它们一场迟来的、体面的告别。这百年来，它就那样守着石缝，做着回廊里最克制的安抚者。”
他抬手，指尖落在封面上的骨铃上，语气笃定：“殡仪馆的司仪，是它最好的归途。”齐烬说，“有些告别，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辞藻，言多必失，唯有沉默的克制，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对生者最好的慰藉。它做司仪，不必像言慈那样念出长篇悼词，只需要在仪式开始时，轻轻摇晃骨铃，让无声的挽歌漫过礼堂。那些沉浸在悲恸里的生者，会在这旋律里慢慢平静；那些漂泊的亡魂，会在这分寸感里，体面地踏上归途。它懂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沉默，懂‘哀而不伤’的真谛，这是很多人间司仪都未必能做到的事。”
元湘薇看着齐烬年轻却沉稳的侧脸，忽然懂了他的深意。言慈的温言，是给逝者织就一生的温暖；而这挽歌骨铃的克制，是给生者留一份体面的释然。二者同做司仪，一柔一敛，才是一场真正妥帖的告别。
“它带着乱葬岗的清寒气息，会不会让生者觉得太过冷寂？”元湘薇轻声担忧。她怕这尊从荒野里走出的圣器，会让本就悲戚的氛围，更添几分寒意。
齐烬摇了摇头，指尖拂过骨铃上的荆棘纹路，眼底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不会的。”他说，“老殡葬师当年炼它时，在骨铃的缝隙里，藏了一缕人间的烟火气。他知道，告别不是要把人困在悲恸里，而是要让人带着怀念，好好活下去。这百年来，它在永寂咒缚区安抚了无数魂灵，那份清寒早已化作了通透。如今它去做司仪，摇晃出的挽歌里，不会只有冷寂，更会有一份‘逝者安息，生者前行’的分寸。它会站在礼堂的角落，骨铃轻晃，无声的旋律漫过每一个人的心头，让悲伤有处安放，让怀念有始有终。”
他顿了顿，伸手取过一旁的素色木匣，将这本挽歌骨铃的卷宗放进去，底下的蕾丝花纹，恰好与封面上的荆棘纹路相映成趣。“我给它取个人间的名字，叫‘铃敛’。”齐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郑重，“收敛的敛。”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木匣上，封面上的骨铃纹路，像是真的轻轻摇晃了一下。元湘薇看着那木匣，忽然觉得，那串困了百年的骨铃，终于等到了它的礼堂，终于可以在人间的告别仪式里，摇出那些藏了太久的、克制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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