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大学的实验室里,离心机发出低沉的嗡鸣。
苏晚盯着那枚金币,它被放在无菌托盘上,在冷白灯光下泛着古老而神秘的光泽。电子显微镜的屏幕上,金币表面的磨损纹理被放大到极致——每一道划痕都像一条干涸的河床,记录着十七个世纪的风沙与手泽。
“公元364年,瓦伦提尼安一世时期。”她的导师埃文斯教授推了推眼镜,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学者特有的兴奋,“纯度极高,保存状态好得出奇。但最奇怪的是……”
他调出另一组图像:“看到这些微观痕迹了吗?这些不是自然磨损,而是某种有规律的摩擦——集中在边缘的固定几个点。”
苏晚凑近屏幕。确实,金币的边缘有十二个几乎对称的微小凹陷,每个凹陷周围都有细微的螺旋状擦痕,就像……就像它曾被反复安装和拆卸于某个装置。
“像不像某种仪器的零件?”埃文斯教授说,“我见过类似的痕迹——在19世纪的天文钟零件上。但这枚金币是4世纪的,那时候怎么可能有精密到需要这种固定方式的仪器?”
苏晚的指尖发凉。她想起陆迟手腕上那块表,想起逆向转动的指针。
“教授,”她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干涩,“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能穿越时间,会不会留下这种痕迹?比如金币被用作某种时间机器的零件?”
实验室安静了几秒。
埃文斯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苏,你最近是不是毕业设计压力太大了?要不要休几天假?”
“我很认真。”
教授看了她很久,然后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理论上,根据爱因斯坦-罗森桥模型……”
“虫洞。”苏晚接话,“但需要负能量维持稳定,而人类目前还无法制造。”
“不止如此。”教授在电脑上调出几篇论文,“即使能制造虫洞,还有‘时间悖论’的问题。祖父悖论、信息悖论……物理学界普遍认为,时间旅行如果存在,也只能是观察性的,无法干预。”
“但如果能干预呢?”苏晚追问,“如果有人在不同的时间线之间……”
她停住了。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尖锐的耳鸣刺穿了她的大脑。
实验室的白炽灯开始闪烁,离心机的嗡鸣声扭曲变形,像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眼前的景象出现重影——埃文斯教授的脸叠加了另一个画面:一个更年轻的、戴护目镜的男人,站在类似的实验室里,背后是巨大的环状装置。
空气中有烧焦的味道。
警报声刺耳。
“苏?苏!”埃文斯教授扶住她摇晃的身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幻象消失了。实验室恢复正常,只有她过快的心跳还在耳边轰鸣。
“我……我没事。”她站稳,但手指还在颤抖,“可能是低血糖。”
教授担忧地看着她:“你今天先回去吧。金币的检测报告我晚点发你。记住,有些事情,科学的边界就是疯狂的开始,不要跨过去。”
苏晚点点头,收起金币,几乎是逃跑般离开了实验室。
2
查令十字街84号,“时间之沙”二手书店的门铃再次响起时,已是黄昏。
书店老板艾伦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看向来人:“啊,是你。为了那本书来的?”
苏晚惊讶:“您怎么知道?”
“直觉。”老人慢吞吞地从柜台后走出,跛着一条腿——那是二战时留下的旧伤,“跟我来。”
他领着苏晚穿过迷宫般的书架,来到书店最深处的一个小隔间。这里不像外面那样杂乱,反而异常整洁。橡木书桌上只有一盏绿罩台灯、一个黄铜地球仪,以及三本用丝带系着的厚皮书。
“《时间的秩序》。”艾伦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盒,“三年前,一位年轻男人买走了店里最后一本。但他留下了一些东西,说如果有一天,一个中国女孩来问这本书,就交给她。”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他长什么样?”
“黑色头发,褐色眼睛,左边眼角有颗小痣。”艾伦回忆,“穿得很体面,但看起来……很悲伤。像刚刚参加完葬礼。”
“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请告诉她,答案在第217页,但第216页才是钥匙。’”艾伦打开档案盒,“还有这个,他留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枚……和她在格林威治收到的一模一样的古金币。
苏晚拿起金币,对比自己手中的那枚。完全一样,连边缘的微小凹陷都在相同位置。
“这是……”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艾伦说,“但他说,你需要两枚才能‘校准’。”
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一行手写字:
给苏晚——在你想起我之前。
笔迹清瘦有力,和她素描本上临摹的那行“时间揭示一切”一模一样。
苏晚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一张复杂的手绘图表:两个相交的螺旋,标注着希腊字母和数学公式。她认出了几个符号——黎曼曲率张量、闵可夫斯基时空度规——都是广义相对论的内容。
第二页是一段日记:
2023年11月7日,第3次观测。
她今天在书店问了我。‘我们见过吗?’我差点就回答了。但时间褶皱只允许观察,不允许交互。规则一:不能改变既定轨迹。
规则二:不能透露未来信息。
规则三:第七次是极限。
但我已经打破了所有规则。
第三页是另一段:
2023年11月14日,第7次观测前夜。
明天是最后一次。我必须把锚点留给她。没有锚点,所有记忆都会在褶皱闭合后消失,就像从未发生过。
博士说这是自杀行为。他说跨越时间线的信息传递会导致因果链崩塌。但博士不懂——如果她忘了我,那才是真正的崩塌。
苏晚一页页翻下去。日记记录了陆迟的七次“观测”,每一次的日期、地点、她的衣着、他们在做什么。精确到分钟。
最后一篇日记只有一行字:
对不起,我要改变一切。
笔记本的后半部分是科学笔记:时间褶皱的数学模型、虫洞稳定性的计算、平行宇宙的量子纠缠理论……还有数十页的实验记录,涉及一个名为“克罗诺斯计划”的项目。
其中一页贴着照片——一个巨大的环形装置,由十二个扇形金属结构组成,中央悬浮着一个发光体。照片边缘有手写标注:“锚点阵列,原型机,2047年6月。”
2047年。
笔记本从苏晚手中滑落。
“你还好吗?”艾伦关切地问。
苏晚机械地捡起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粘着一个透明小袋,里面是一缕用细绳系着的头发——黑色的,微微卷曲。
袋子背面写着:“你的头发,来自我们的婚礼。2045年5月20日。”
窗外的伦敦沉入夜色,路灯一盏盏亮起。苏晚站在书店昏暗的隔间里,手中握着来自未来的证物,感到现实像玻璃一样出现裂痕。
3
那天晚上,苏晚没有回公寓。
她去了伦敦眼——他们第七次“相遇”的地方。摩天轮在夜空中缓缓旋转,像巨大的发光齿轮,切割着时间的流动。
她坐在同一个座舱里,升到最高点时,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下方的伦敦灯火辉煌,泰晤士河像一条缀满钻石的黑色缎带。
陆迟当时在这里,看着她。隔着时间、隔着生死、隔着不可能跨越的规则。
“如果你能看见我,”她轻声说,“给我一个信号。”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座舱在机械的吱呀声中继续转动。
下到地面时,一个工作人员叫住了她:“小姐,有人留了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打印的字体:
凌晨3点33分,圣邓斯坦教堂废墟。独自来。
没有署名。
苏晚看了眼手机——凌晨1点47分。
4
圣邓斯坦教堂在东伦敦,二战时被炸毁,只剩下一段拱廊和几堵残墙,如今是城市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苏晚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废墟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荒凉,常春藤爬满断壁,像绿色的血管。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身,心脏在胸腔里敲击。
3点33分整。
脚步声从拱廊另一端传来。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你确定她会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美国口音。
“陆迟的锚点已经启动,她一定会来。”另一个声音,更年长,有些耳熟,“记忆回流是渐进的,她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看到碎片了。”
苏晚屏住呼吸。她认出第二个声音了——是埃文斯教授。
“但博士说过,不能直接接触,”美国口音说,“这会破坏因果链。”
“因果链已经被陆迟破坏了。”教授的声音很冷,“他从2048年逆行回来,强行在时间褶皱里制造了七次观测,还留下了锚点。现在整个克罗诺斯计划都处于暴露风险中。”
“所以他真的……”
“死了。或者说,从未存在过。时间管理局抹除了他在主时间线的一切记录。但显然,他留了后手。”
夜风吹过废墟,常春藤叶子沙沙作响。苏晚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那我们怎么办?”
“取回锚点。”教授说,“两枚金币和那本笔记本。没有锚点,她的记忆回流就会停止,一切恢复正常。”
“如果她不肯交出来呢?”
沉默了几秒。
“那就采取必要措施。”教授的声音里有一种苏晚从未听过的冷酷,“我们不能让2048年的灾难提前发生。”
脚步声靠近了。苏晚缩在阴影里,看着两个身影走到她原本该出现的位置。月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埃文斯教授,和一个穿黑色战术服的高大男人。
“她没来。”男人说。
“不可能。”教授查看手机,“锚点信号显示她就在……”
他的目光忽然投向苏晚藏身的方向。
苏晚转身就跑。
“抓住她!”
脚步声在身后紧追。她穿过拱廊,跳过倒塌的石柱,在迷宫般的废墟中狂奔。心脏狂跳,肺部灼痛,但她不敢停。
转过一个墙角时,一只手猛地从黑暗中伸出,捂住她的嘴,将她拉进一个狭窄的壁龛。
“别出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是陆迟。
或者说,是一个看起来像陆迟的人——更年轻,眼睛下面没有那颗痣,穿着一件奇怪的银色连体制服,材质像液态金属。
壁龛外,脚步声逼近又远去。
“他们走了。”男人松开手,但依然挡在她身前,“我是陆迟的弟弟,陆屿。来自2049年。”
苏晚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陆屿转过身。在壁龛微弱的光线中,她看清了他的脸——和陆迟有七分相似,但轮廓更柔和,眼神更锐利。
“我没有太多时间。”他语速很快,“时间管理局已经监测到这里的异常。听我说,我哥哥陆迟是克罗诺斯计划的首席科学家。2048年,他在实验中发现了时间褶皱现象,并找到了回到过去的方法。”
“他为什么要回来?”
“为了你。”陆屿看着她,“在原本的时间线里,你们在2045年结婚。但在2047年的一次实验中,你为了救他,被困在了时间褶皱里。你的存在被从时间线上抹除,除了他,没有人记得你。”
苏晚感到一阵眩晕。
“陆迟花了三年时间,研发了锚点系统——就是那些金币。”陆屿继续,“他可以短暂地打开时间褶皱,观测你,但不能干预。直到他发现,如果在七个特定的时空节点留下锚点,就能在你身上引发‘记忆回流’。”
“所以我那些幻象……”
“不是幻象,是你自己的记忆。”陆屿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装置,像怀表,“但时间管理局认为这是对时间线的严重破坏。他们逮捕了陆迟,抹除了他的存在。我是唯一逃出来的。”
“埃文斯教授他……”
“2049年时间管理局的特工,被派来修复这个时间点。”陆屿冷笑,“他伪装成你的导师,监视锚点的激活情况。”
远处传来呼喊声,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废墟。
“他们回来了。”陆屿抓住苏晚的手,“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真相。”
“去哪里?”
“2049年。”他按下那个怀表装置的按钮。
空气开始扭曲,像高温下的沥青路面。墙壁上的常春藤叶无风自动,从绿色迅速枯黄又返绿。光线弯曲,声音拉伸成怪异的低频嗡鸣。
苏晚看到自己的手变得透明,能看见下面的骨头和血管。
“别怕。”陆屿的声音在扭曲的时空中变得飘忽,“这只是时间跃迁的正常现象。握紧金币,它们是导航信标。”
她死死攥住口袋里的两枚古币。它们开始发热,发出微弱的金色光芒。
废墟在眼前溶解成色块和线条,然后重组。石墙变成金属墙壁,月光变成冷白色的顶灯,潮湿的泥土味被消毒水气味取代。
当世界重新凝固时,苏晚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纯白色的走廊里。墙壁光滑无缝,天花板散发着柔和的光。走廊两侧是透明玻璃墙,里面是各种她无法理解的仪器。
“欢迎来到2049年。”陆屿松开她的手,“克罗诺斯计划总部,时间管理局最想摧毁的地方。”
走廊尽头,一扇门无声滑开。里面是一个圆形控制室,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全息影像——那是两个纠缠的时间螺旋,正是笔记本第一页的图表。
“这是时间褶皱的实时监测图。”陆屿走到控制台前,“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潜在的褶皱点。看这里——”
他放大其中一个区域。苏晚看到了熟悉的坐标:伦敦,格林威治,本初子经线。那里有一个特别明亮的光点,正在缓慢闪烁。
“这是你们第七次相遇的地方。”陆屿说,“褶皱还在持续,因为锚点已经激活。但时间管理局很快就会找到方法关闭它。”
“关闭了会怎样?”
“你会忘记一切。陆迟的存在将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发生过。”陆屿看着她,“你想忘记吗?”
苏晚没有回答。她走到控制台前,看着那些闪烁的光点,那些纠缠的时间线。她想起摩天轮上陆迟那个破碎的微笑,想起他说“对不起”时的唇形,想起笔记本里那句“如果她忘了我,那才是真正的崩塌”。
“我要怎么做?”她问。
陆屿调出另一个界面。那是复杂的方程式和电路图。
“我哥哥留了一个后门程序。”他说,“如果你能在时间褶皱关闭前,带着两枚锚点金币,回到七个观测点中的任意一个,并完成‘校准仪式’,就能永久稳定那个褶皱点。”
“稳定了会怎样?”
“你们的时间线将永久连接。”陆屿的声音很轻,“你可以跨越时间见到他,他也可以见到你。但代价是……”
“是什么?”
“你将不再完全属于任何一个时间。”陆屿直视她的眼睛,“你会成为时间的流浪者,在每个时间线里都只有部分存在。你的朋友会渐渐忘记你,你的家人会想不起你的样子,你在历史中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控制室里只有机器的低鸣。
苏晚看着全息影像中那些闪烁的光点,那些可能的时间,可能的相遇,可能的爱情。
“他在哪里?”她问,“陆迟在哪里?”
陆屿沉默了很久。
“时间抹除不是死亡。”他最终说,“是更可怕的东西。他被困在时间褶皱的夹层里,能看见一切,但无法被看见;能感受一切,但无法被感受。就像镜子里的倒影,永远无法触碰真实的世界。”
“但如果我稳定了褶皱……”
“他就会回来。”陆屿说,“但你们只能存在于褶皱里,像两个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那就是你们能拥有的全部。”
窗外——如果那能称为窗户——是无垠的黑暗,点缀着奇异的光点。那不是星空,是时间流本身,是过去、现在、未来纠缠成的混沌之海。
苏晚握紧手中的金币。它们在发光,温度恰好是人体温的37度,像两颗小小的心脏。
“告诉我该怎么做。”
陆屿点点头,正要说话时,警报声撕裂了寂静。
控制室的墙壁变成红色,全息影像闪烁警告标志:
检测到时间管理局执法队。突破防御层。倒计时:3分钟。
“他们找到这里了。”陆屿迅速操作控制台,“我得送你回去。记住,七天后是下一个时间窗口。格林威治,子午线,日出时分。”
“可是……”
“没有可是!”他把她推进一个透明舱体,“金币会指引你。笔记本第216页——那是钥匙!”
舱门关闭。苏晚最后看到的是陆屿转身迎向冲进控制室的银色身影,以及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告诉他,我从不怪他!”
离心力将她按在座椅上。时间再次扭曲、溶解、重组。伦敦潮湿的夜空气涌入鼻腔时,她正跪在圣邓斯坦教堂的废墟里,手中紧握着发光的两枚金币。
东方,天空开始泛白。
远处传来警笛声。
苏晚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出废墟。手机显示:凌晨5点18分。距离她进入废墟,只过去了不到两小时。
但在另一个时间线,她经历了一个时代。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他们知道你知道了。小心身边的人。七天后,格林威治。不要相信任何人。——陆屿
苏晚删除短信,深吸一口气,走向晨光中的伦敦街道。
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陆屿是否还活着,不知道七天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但她知道一件事:她必须见到陆迟。
在时间的褶皱里,在世界的尽头,在一切存在与不存在的边界。
她必须问问他,为什么值得她放弃一切。
为什么值得她成为时间的流浪者。
为什么值得她爱到,连忘记都变成一种背叛。
晨光中,苏晚摊开手掌。两枚金币静静躺在掌心,映着初升的太阳,像两颗永远不会落下的星辰。
而她的影子,在伦敦古老的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很长。
长得仿佛能触碰到另一个时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