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旧痕

那份轻飘飘的报纸，像一剂效力短暂的强心针，带来的微弱暖意很快被现实的寒意驱散。强哥嘴上没说，但我能感觉到，那件事之后，他对我多了份若有若无的审视，仿佛在重新评估我这个沉默寡言、偶尔会“惹麻烦”的守夜人。值夜班的日子照旧，腰疼也照旧，像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地折磨着我的肉体和精神。

　　这天下午，我正睡得昏沉，手机在枕边尖锐地响起。不是闹钟，是来电。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家里”。

　　我瞬间清醒了大半，心跳莫名加快。家里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尤其是在白天，除非……

　　“妈？”我接起电话，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电话那头却没有立刻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只有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我的心猛地一沉。

　　“妈？怎么了？你说话啊！”我坐起身，腰际传来一阵刺痛，但此刻已顾不上了。

　　“鸿图……”母亲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慌乱，“你爸……你爸他晕倒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怎么回事？严不严重？现在人呢？”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从我嘴里蹦出来。

　　“在、在县医院了。”母亲的声音还在发抖，“医生说…说是脑梗，要、要马上做手术，不然…不然……”她说不下去了，哭声更大了一些。

　　脑梗。手术。这两个词像两块冰，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要…要多少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医生说，先准备…准备五万…后续，后续还要…”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绝望的喃喃，“家里哪还有钱…去年翻修房子借的还没还清…鸿图，怎么办啊…”

　　五万。后续还要。

　　这几个字像一座山，隔着电话线，轰然压在我的胸口。我几乎喘不过气。我看了看这间除了一张床、一个破行李箱外几乎空无一物的出租屋，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不到两百块钱。五万块？对我来说，那是个天文数字。

　　“鸿图…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乞求。她知道我的情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向我开这个口。

　　我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子发酸。作为儿子，在父亲生命垂危的时候，我甚至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妈，”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你别急，先在医院照顾好爸。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说了谎。我没有任何办法。但那一刻，我除了说出这句空洞的安慰，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挂掉电话，我在床边坐了很久。房间里昏暗的光线，空气里漂浮的灰尘，身下吱呀作响的破床，一切都在提醒着我的无能和贫穷。父亲那张被日晒风吹刻满皱纹、却总是带着沉默坚毅的脸，不断在我眼前晃动。他很少说话，只是用那双粗糙的手，一辈子在黄土地里刨食，供我读书，盼我出息。

　　而我呢？十年了，我给了他什么？连他躺在病床上救命的钱，我都拿不出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自责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我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的兽。必须弄到钱，马上！

　　找强哥预支工资？我算了算，就算他不扣我之前的，把我未来一年的夜班工资都预支了，也远远不够。借？找谁借？老周？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以前的工友？早已断了联系，而且谁又能轻易拿出几万块？

　　高利贷？这个念头一闪现，就被我强行压了下去。那是个一旦沾染就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张许久不用的银行卡，里面可能还有几百块余额。又把所有的硬币、纸钞堆在床上，一张张数过去。三百二十七块五毛。这就是我的全部积蓄。

　　三百多块，面对五万的手术费。

　　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汗水从额头渗出，手脚却一片冰凉。父亲在县医院里生死未卜，母亲在无助地哭泣，而我，他们唯一的儿子，却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这千里之外的城中村里，束手无策。

　　十年前离家时，父亲送我到村口，只说了句：“在外面，好好的。”没有拥抱，没有过多的叮嘱，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那一下的重量，我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

　　我不能就这么坐着。我爬起来，冲出门，几乎是跑着到了最近的一家网吧。我打开所有我知道的借贷APP，一个个申请，像溺水的人疯狂抓向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但结果无一例外：额度低，审核慢，对我这种没有稳定工作和收入的人，它们敞开的门缝窄得可怜。

　　从网吧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一切的繁华都与我无关，它们像另一个世界的图景，冰冷地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

　　我走到安家旅馆门口，却没有立刻进去。强哥正在前台后面算账，计算器发出滴滴的声响。我站在门外阴影里，看着里面那点昏黄的灯光，第一次觉得，这份我曾经视为救命稻草的夜班工作，如此卑微，如此无力。

　　“展鸿图？”强哥抬头看到了我，有些诧异，“还没到点呢。”

　　我张了张嘴，想开口预支工资，哪怕只是一个月的，哪怕只有一千多块。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强哥的规矩，也知道他并非慷慨之人。

　　“我…我来早了。”我最终只是哑声说了一句，低着头走进来，默默坐到角落的塑料椅上，等待着属于我的、价值八十块的漫长夜晚开始。

　　腰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里的煎熬，那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父亲的病情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而钱的阴影，则像附骨之疽，啃噬着我仅存的理智和尊严。

　　今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格外难熬。我知道，我必须做出决定，一个可能让我坠入更深渊的决定。但为了电话那头绝望的哭泣，为了父亲肩膀上那一下沉重的按压，我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乌云不仅盖顶，它已经沉重得快要将我的脊梁彻底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