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尾灯消失在巷口,像一滴血溶进浓墨。强哥跟着去了医院,旅馆前台只剩下我,还有地上那片无形的、属于那个年轻女人的痕迹。
风铃安静下来。
我慢慢坐回硬木椅子,腰间的隐痛此刻如此清晰,仿佛在提醒我刚才那几分钟的紧绷。手心里全是冷汗,粘腻冰凉。我做了什么?我阻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犯罪,也许挽救了一个人。但那个男人凶狠的眼神像冰锥扎在我后颈,他会不会回来报复?强哥走前那一眼,是赞许还是埋怨?我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不需要力气的工作,会不会就此丢掉?
问题一个接一个,没有答案。只有头顶日光灯稳定的嗡鸣,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
天快亮时,强哥回来了。他脸上带着彻夜未账的疲惫,脚步沉重。走到柜台前,他没看我,只是拿起抹布,用力擦拭着本就还算干净的台面,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人没事了,”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洗了胃,医生说再晚点就麻烦了。”他停顿了一下,抹布在台面上画着圈,“警察来了,问了话。”
我的心提了起来。
“我说,那男的看着就不对劲,鬼鬼祟祟,我们按规定要身份证,他拿不出来,自己心虚跑了。”强哥终于抬起眼皮看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一丝后怕,或许还有一点点极淡的、不愿承认的……认可。“我没提你没登记就想拦下他们这茬。”
我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塌下。“谢谢强哥。”
“谢个屁!”他把抹布扔进水槽,水花四溅,“以后碰上这种事,机灵点!拦可以,别硬拦,打个电话给我,或者……弄出点大动静来。那种人,也怕惹麻烦。”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不过……这次,算你做得对。”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精瘦的脸。“这地方,三教九流,什么鸟都有。看着吧,今天这事,不算完。”
他转身上了楼,留下我一个人,品味着他最后那句话里的深意。
不算完?是指那个男人可能报复,还是指这类事情会不断发生?
白班的同事来接班时,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显然听说了什么。我没多说什么,交完班,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回走。
回到出租屋,阳光已经透过肮脏的窗户照了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我倒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那个女孩苍白的脸,男人凶狠的眼神,强哥复杂的面容,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在我脑子里交替闪现。
我起身,从床底拖出那个破旧的行李箱,打开。最下面,压着一本同样破旧的笔记本。扉页上,是十年前刚进城时,我用工整的字迹写下的“展鸿图奋斗日记”。里面断断续续记录了我最初几年的挣扎、憧憬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很久没翻开过了。
我拿起笔,手有些抖,在最新的一页空白处,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停顿了很久,只写下一句话:
“今晚,没给他钥匙。”
墨迹慢慢干涸。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块小小的石头,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微澜泛起,却不知能持续多久。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那个男人没有出现,警察也没有再来。旅馆照常营业,迎来送往。强哥对我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偶尔在我值夜班时,会多下来转两圈。
老周又来了,带着他的棋袋。他听说了那晚的事,凑过来,压低声音:“行啊,鸿图,没看出来,还挺有种!”
我摇摇头,没说话。
他摆开棋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这世道,好人难做。但要是都没人伸手,那就真他妈的完了。”
这句话,像颗种子,轻轻落在我心里。
值夜班依旧漫长而枯燥。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再看那些形形色色的住客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那个独自出差的推销员,电话里是不是在跟家人报平安?那对躲闪的情侣,是不是真的有难言之隐?每一个深夜投宿的人,背后是否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依旧渺小,依旧无力。但那天晚上下意识的阻拦,那个昏迷女孩被抬上救护车的画面,让我麻木的心湖里,似乎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它不足以照亮前路,甚至无法温暖自身,但它存在着,提醒我,我还不完全是一具行尸走肉。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难得白天出门,去附近的劳务市场碰运气,看看有没有适合腰伤的轻省零工。一无所获。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报摊,瞥见本地晚报的一角,印着一则不大的报道,标题是《女子误服药物深夜昏迷,热心旅店员工警觉救人》。
我停下脚步,买了一份报纸。报道写得模糊,没提旅馆名字,也没提我的名字,只说是“某旅馆员工”发现异常,拒绝入住并及时呼叫救护车。
我把那张报纸叠好,放进口袋。走回城中村的路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份报道无关荣誉,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它像一个小小的注脚,印证了那个夜晚的真实性,印证了我那微不足道的选择,并非毫无意义。
也许,对于展鸿图这样的人来说,所谓的“鸿图大展”太过遥远和奢侈。能在这沉重的生活里,偶尔遵循内心的微光,做出一个“人”应该做的选择,守住那一点点底线,就已经是力所能及的全部了。
这丝微光能亮多久?我不知道。前方的黑暗依旧浓重。但至少此刻,我捏着口袋里那份轻飘飘的报纸,感觉脚下的路,似乎踏实了那么一点点。
腰还是疼。
钱还是少。
日子还是朝不保夕。
但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松动了一角。仿佛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底下,有活水悄然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