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的隐痛成了我最忠实的伴侣,它比任何闹钟都更精准地在我久坐或翻身时提醒我它的存在。安家旅馆前台那张硬木椅子,现在被我垫上了从旧货市场花五块钱买来的皱巴巴的坐垫,稍微缓解了那么一点点折磨。
值夜班的日子久了,生物钟彻底颠倒。白天回到出租屋,常常困得眼皮打架,却怎么也睡不踏实。楼下的吵闹声,隔壁的电视声,窗外永不停歇的施工声,像无数根细针扎着我的神经。有时候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又会猛地惊醒,以为自己还坐在前台,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敲门声。
强哥对我依旧不冷不热,偶尔下来巡查,会盯着登记本看很久,仿佛能从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里看出花来。我知道他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偷偷搞什么小动作。老周还是常客,只是最近他来的次数少了些,听说是找了个看大门的临时活儿,虽然钱少,但总算是个正经事。
“总比你天天守夜强点,”他有一次下棋时对我说,“至少见的是太阳光。”
我没接话。阳光对我而言,已经成了某种奢侈又刺眼的东西。我更像是在这座城市里打洞生存的夜行动物,习惯了阴影和昏暗的灯光。
这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刚过,一个男人搀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穿着件沾了灰的夹克,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女人靠在他身上,头低垂着,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脚步虚浮,几乎是被他半抱着拖进来的。
“开间房,快点!”男人声音急促,一只手紧紧搂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有些粗暴地拍在柜台上。
我按部就班地拿出登记本。男人看都没看,抓起笔飞快地划拉了几下,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他叫“王海”。
“身份证。”我提醒。
男人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随即不耐烦地说:“忘带了!先住下,明天补!”
这不符合规定。强哥强调过很多次,住宿必须登记身份证。我犹豫着,没有立刻递出钥匙。
“快点啊!磨蹭什么!”男人更加不耐烦,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引得坐在不远处塑料椅上打盹的一个住客都抬了抬头。他怀里的女人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动,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我注意到女人的状态很不对劲。她不是喝醉了那种瘫软,而是一种无力的、任人摆布的虚弱。她的手臂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没有力气。
“她……没事吧?”我盯着那个女人,试探着问。
“没事!就是累了!”男人立刻打断我,语气强硬,同时更加用力地搂紧了女人,几乎是将她提离了地面,“你到底开不开房?不开我们走了!”
女人被他勒得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哼。
我心里警铃大作。这场景太不对劲了。男人的急躁,女人的异常,还有那拒绝登记的身份证……各种可疑的碎片在我脑子里拼凑。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社会新闻,那些在车站、旅馆被陌生人带走的女孩。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
如果我坚持要身份证,他们可能真的会走。那这个女人会遭遇什么?如果我放他们上去,万一出了事……
男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我脸上,带着威胁的意味。我捏着钥匙串的手指有些发紧,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前台昏暗的灯光下,只有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女人偶尔泄露出的、压抑的啜泣。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按规定,需要登记身份证。如果没带,可以去附近派出所开个证明,很快的。”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阻止他们,又不至于立刻激怒男人的办法。搬出派出所,多少能让他有所顾忌。
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死死瞪着我,眼神凶狠,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你他妈找事是吧?”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没说话,但也没退缩。手悄悄摸向了柜台下面的内部电话,指尖悬在强哥房间的快捷键上。
对峙了几秒钟。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怀里几乎失去意识的女人,嘴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最终,他像是权衡了什么,猛地松开女人,女人软软地瘫倒在地。
“妈的,晦气!”他丢下这句话,看都没看地上的女人一眼,转身快步冲出了旅馆,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风铃因为他粗暴的推门发出一串刺耳的乱响。
我愣了几秒,才赶紧从柜台后面跑出去。女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蹲下身,轻轻拨开她脸上的头发。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角还挂着泪痕。她呼吸微弱,身上没有酒气,只有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化学品味。
“喂?你怎么样?”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没有反应。
我慌了神,立刻冲回柜台,抓起电话,先打给了强哥。电话接通,我语无伦次地说了情况。强哥在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低吼了一句:“妈的,别报警!等我下来!”
接着,我毫不犹豫地拨了120。
放下电话,我看着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女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回来报复,不知道强哥会怎么处置我。
但我只知道,如果刚才我递出了那把钥匙,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安心。那八十块钱一晚的工资,买不起我的良心。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的宁静。强哥也趿拉着拖鞋从楼上跑了下来,脸色铁青。他看着地上的女人,又看看我,眼神复杂。
“你……”他刚开口,救护人员就已经抬着担架进来了。
一阵忙乱之后,女人被抬上了救护车。强哥跟着去了医院,临走前狠狠瞪了我一眼:“回来再跟你算账!”
旅馆重新安静下来。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前台,看着地上刚才女人躺过的地方,那里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只有门还在微微晃动,风铃偶尔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
后半夜,我坐在椅子上,腰疼似乎都感觉不到了。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男人的凶狠,女人的无助,还有我按下120号码时那瞬间的决绝。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那个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谜。
但我隐约感觉到,我似乎触碰到了这座城市光鲜表皮之下,更深处涌动的、污浊的暗流。而我这个小旅馆的守夜人,在无意中,也许刚刚从这片暗流里,捞起了一个即将沉没的灵魂。
天快亮时,强哥回来了。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走到柜台前,扔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
“人没事了,”他声音沙哑,“洗胃了,说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不再像之前那么凶狠,反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警察也来了,做了笔录。”
我心里一紧。
“我没提你没登记身份证的事,”强哥拿起抹布,开始心不在焉地擦着柜台,“就说那男的可疑,你没给开房,他自己跑了。”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强哥会替我遮掩。
“以后……机灵点。”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转身上了楼。
我拿着那袋尚且温热的早餐,站在原地。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城市开始了新一天的喧嚣。
我避开了可能是麻烦的一劫,甚至得到了强哥某种程度的认可。但我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
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她被抬上救护车时那了无生气的样子,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这城市太大了,每天有多少这样的故事在角落里发生?有多少无声的呼救被淹没?而我,展鸿图,一个自身难保的小人物,下一次,还有勇气和运气,去拉住一个即将坠落的人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夜晚过后,有些东西,在我心里,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