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神秘约稿与第一笔稿费
晨光像一把钝刀,切进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
陈默在沙发上醒来——他昨晚没回卧室。脖子因为长时间歪靠着扶手而僵硬,嘴里还残留着溏心蛋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味混合的气息。手机滑落在腿边,屏幕还亮着,那条关于“全球金融市场瞬时停滞”的新闻推送,在他睡着的七小时里已被无数条新消息淹没,沉到了通知栏底部。
像个诡异的梦。
他坐起身,毯子滑落。餐桌已经收拾干净,两只洗过的面碗倒扣在沥水架上,反射着晨光。苏晚的拖鞋整齐摆在卧室门口,门关着。她今天早班,图书馆八点半开馆,现在应该已经出门了。
寂静中,陈默打开手机银行。
余额:10,127.86元。
不是梦。那一万块钱还在,安静地躺在数字海洋里,像一颗不该出现的珍珠。他盯着屏幕,指尖在“转账”按钮上空悬停了几秒。要不要转给苏晚?说点什么?但这笔钱的来历他无法解释。“我写了咱们被中介撬门的事,一个字十块钱”——这话说出来像精神病院的呓语。
他最终退出了APP。先完成试稿。如果真能拿到五万,所有解释都会容易些。钱有种神奇的特性:当数额足够大时,来源就不再被深究。
电脑还开着,屏幕休眠。陈默晃了晃鼠标,文档界面亮起。那871个字还在,黑色宋体,工整得像墓碑上的铭文。他滚动阅读自己昨晚写下的东西——父亲的汗是冰的,苏晚颤抖的手按错两次110——胃部又开始抽紧。这次不是恶心,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羞耻,以及羞耻带来的愤怒。凭什么他需要靠兜售这种私密的痛苦来换钱?
右下角QQ图标闪烁。饕餮的头像是一只黑洞洞的、张开的口。
点开。
饕餮 06:15:“看了。继续。”
饕餮 06:15:“真实度验证通过率92%。可以继续写,按合同,试稿部分稿费已结。正式稿酬在全文完成后24小时内结算。”
饕餮 06:16:“提醒:请严格遵循‘写你真实经历过的事’这一要求。系统对虚构敏感。”
饕餮 06:16:“中午12点前,我需要看到至少三千字。”
系统?陈默皱眉。什么系统能验证一个人回忆的真实度?他本能地想问,但手指停在键盘上,最终只敲出一个字:“好。”
对方的下线状态几乎在瞬间切换为“忙碌”。
陈默关掉聊天窗口,目光落在文档上。继续写什么?
他想起合同里那些古怪的术语:“现实扰动系数”“因果对等补偿”。学术黑话,也许只是个幌子。但那个“研究会”的名字——叙事伦理学——有种令人不安的精确感。仿佛他们真的在研究某种关于“讲述”本身的道德规则。
厨房水龙头有极细微的滴答声。苏晚昨晚没拧紧。这个声音让他想起母亲家那个永远在漏水的龙头,他每次去都说要修,每次都忘记带工具。母亲总说“没事,下面用盆接着呢”,但盆满溢出来的水,已经在老旧瓷砖上洇出了深色的水渍圈。
就写这个吧。写遗忘,写那些“说过要修但永远没修”的小事。
他打字:
“母亲家卫生间的水龙头,阀芯老化,关不严。每隔十秒滴一滴水,落在红色塑料盆里,声音在夜里清晰得像秒针。我说过五次’下次来修’。第一次是去年端午,我带了粽子去;第二次是中秋节,提着公司发的月饼礼盒;第三次是今年元旦,母亲感冒了,我去送药;第四次是她生日,我请她在小区门口吃了碗长寿面;第五次是上个月,带她去复查骨质增生。每次我都听见那滴水声,每次离开时都说’下次带工具来’。但工具在我家阳台的杂物箱里,落了灰。母亲从不催我,她只是换了个更大的盆。”
写到这里,陈默停了。不是写不下去,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数算探望母亲的次数——用节日和疾病作为刻度。一种冰冷的计量方式。
他继续,这次写得更快,近乎发泄:
“复查那天,医生指着片子说’腰椎第四节和第五节间隙明显狭窄,还有这个骨刺,长得位置不好’。母亲问’能治吗’,医生说’主要是缓解疼痛,避免加重’。开了一堆药,其中两种是进口的,医保不报。我去缴费,机器吐出来的单子总金额是两千三百七十块。母亲凑过来看,说’这么贵啊’,然后从她那个洗得发白的布钱包里掏钱。我按住她的手,用手机付了。她没坚持,但整个回家的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下车时,她说’下次别开这些药了,我贴膏药就行’。我没应声。我知道下次还会开,因为疼的是她,不是我。这个认知让我想吐。”
字数跳到1542。
陈默感到口干舌燥,起身去倒水。饮水机桶空了,他只好拧开水龙头——自己家的,不漏水——接了一杯自来水。冷水滑过喉咙时,他无意间瞥见冰箱门上用磁铁压着的一张便签,是苏晚的字迹:
“妈复查结果如何?晚上打电话问问。”
便签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笔迹略显潦草,像是匆忙补上的:
“排骨我扔了。下次别买了,费钱。”
陈默盯着那行字,水杯在手里慢慢变温。他想起昨晚的焦糊味,想起苏晚背对着他的身影,想起自己因为赶稿甚至没去厨房看一眼那些烧焦的排骨。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漫上来——不是剧烈的痛苦,是那种细密的、遍布日常的塌陷感,像被白蚁蛀空的木头,表面完好,内里早已酥脆。
他回到电脑前,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口喝干。
继续写。
这次他写苏晚。写她如何在图书馆古籍修复部工作,整天面对虫蛀、霉斑、脆化的纸页,用镊子、浆糊和近乎虔诚的耐心,把几百年的残片拼回原貌。写她手指上总有洗不掉的浆糊味,写她因为长时间低头伏案,颈椎出了问题,晚上睡觉必须用特定的枕头。写她其实梦想过当画家,大学时她的水彩作品拿过省里的奖,但现在那些画具收在床底下的纸箱里,最上面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他们刚租第一个房子时窗外的梧桐树,日期停留在四年前。
“她不再提画画的事。有一次我整理床底,把那个纸箱拉出来,她看见了,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放着吧,占不了多少地方’。我没问她还画不画,她也没说。我们把箱子推回去,床单垂下,盖住了它。就像盖住所有不再提起的梦想,它们还在,只是被日常的尘埃覆盖,变成房间地平面下微微隆起的一个小丘,每次走过时都能感觉到,但永远不会再弯腰去看。”
字数:2317。
陈默停下来,揉了揉发酸的眼眶。他从未这样系统地、残忍地审视过自己的生活。写作变成了某种形式的内窥镜手术,冰冷的镜头探入体内,照亮那些他平时不愿直视的角落。
手机震动。是母亲。
他接起来:“妈?”
“默默啊,”母亲的声音有点远,背景音里有电视声,“没打扰你上班吧?”
“没,今天在家。”陈默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09:47。他本该在去公司的地铁上,但他请了年假——为了赶那份需要“绝对真实”的稿子。请假时主管的语气不太好,说最近项目紧,但陈默还是递了假条。用一天年假赌五万块,这算术题不难。
“哦,在家好,多休息。”母亲顿了顿,“那个……昨天你转来的两千块钱,我收到了。怎么又打钱?上个月不是给过了吗?”
陈默一愣。他没转钱。至少不是有意识转的。
“妈,您是不是看错了?”他边说边快速打开手机银行,查看交易记录。列表最上方,一条凌晨2:14的转账记录跳出来:
【转账支出】金额2,000.00元,收款人:李素芳(母亲),备注:药费
时间是他写完关于母亲医药费那段文字后大约半小时。
冷汗瞬间从后背渗出。
“没错啊,短信都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对银行信息的绝对信任,“你别老给我打钱,你自己也要用。苏晚还好吧?你们俩要好好的,钱省着点花……”
陈默含糊应着,挂断电话。他盯着那条转账记录,指尖冰凉。凌晨两点十四分,他在睡觉。手机有指纹和密码双重锁,苏晚也不知道密码。钱是怎么转出去的?
除非……
他猛地看向电脑屏幕。那2317个关于母亲的文字。关于药费,关于愧疚,关于“下次还会开,因为疼的是她,不是我”。
“真实度验证通过率92%。”
“系统对虚构敏感。”
“现实扰动系数。”
那些合同里的古怪术语突然不再是抽象的黑话。它们有了重量,有了温度——或者更准确地说,有了冰冷的、精确的货币价值。
陈默颤抖着手,打开与饕餮的聊天窗口。他想问清楚,想要求证,想得到一句“这只是巧合”或者“我们的财务系统自动处理了相关费用”。
但就在他打字时,新消息先跳了出来。
饕餮 10:03:“进度不错。基于已完成内容的真实度评估和现实扰动测算,甲方决定预付部分稿酬。请注意查收。”
几乎是同时,手机银行推送再次亮起。
【您尾号0973的账户收到转账人民币30,000.00元。当前余额38,127.86元。】
陈默的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朝下,发出一声闷响。
他坐着没动。目光从地上的手机,缓缓移到电脑屏幕,再移到冰箱门上苏晚的那张便签——“排骨我扔了。下次别买了,费钱。”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撞出沉重的鼓点。
他弯腰捡起手机。屏幕没碎,只是多了几道细小的划痕。通知栏里,那条入账信息还在最上方,数字真实得不含一丝怜悯。
三万元。加上昨天的一万试稿费,和凌晨自动转给母亲的两千,总计四万二。
而他只写了2317个字。
算术自动在脑中完成:每字约18.1元。超过合同约定的十倍单价。
为什么?
陈默重新点开那份电子合同,这次他读得异常仔细。在“稿酬计算方式”的补充条款里,有一行极小的灰色字体:
“稿酬标准为基础单价与扰动系数乘积。扰动系数根据叙事内容对现实因果线的实际干预强度动态浮动,由系统实时核定。甲方保留最终解释权。”
现实因果线。
干预强度。
所以,写母亲医药费的愧疚,导致钱自动转给了母亲。那么,写苏晚放弃的画家梦想呢?写那些被尘埃覆盖的画具呢?
陈默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他冲向卧室,几乎是撞开了门。
房间里整洁得过分。床铺得平整,窗帘拉开,阳光洒满地板。苏晚的画具箱——那个棕色纸箱——原本在床底靠墙的位置。
现在,它被拉出来了,放在窗边的椅子上。
箱子开着。
最上面那幅未完成的梧桐树水彩画,被拿了出来,靠在窗台上。画边放着一支干涸的画笔,一管挤扁了的白色颜料,还有一个洗笔的小水桶,桶底有干涸的颜料渍。
仿佛有人刚刚在这里试图继续作画,然后中途离开。
但苏晚早上七点半就出门去图书馆了。她昨晚没进卧室睡——陈默在客厅,她睡在次卧(那间本来计划做儿童房,现在堆着杂物和她的旧书)。
陈默一步一步走到窗边,拿起那幅画。纸张因年份而微微泛黄,水彩的绿色已经有些暗淡。梧桐树的枝叶只画了一半,另一半是铅笔草稿,线条犹豫而青涩。
画纸背面,有一行铅笔小字,是苏晚的笔迹:
“树会长大,我们也会。”
日期:2019.10.23。
那是他们搬进那个带梧桐树窗户的出租屋的第二个月。他们还有勇气相信“长大”这种事。
陈默的手指抚过那些字。纸面粗糙的质感让他突然想哭。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不是快递的短促铃声,也不是邻居的随意按动。是规律的、间隔一致的三声,沉稳,克制,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正式感。
陈默放下画,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都穿着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装,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和公文包。男人约莫四十岁,面容严肃,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女人年轻些,三十出头,表情平静得像一池深水。
他们胸前别着小小的银色徽章,图案像一支笔和一把尺子交叉。
男人抬起手,准备再次按铃。
陈默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陈默先生?”男人开口,声音和他的着装一样,一丝不苟,“我是陆文渊。这位是我的同事林理。我们来自‘叙事伦理与修订管理总局’。关于您最近接受的约稿,以及由此引发的现实扰动事件,我们需要与您进行正式谈话。”
他出示证件。黑色封皮,烫金字。
“根据《异常叙事干预管理暂行条例》第七条,”陆文渊的目光越过陈默,扫了一眼屋内,最终落在那扇开着的卧室门,以及窗边椅子上的画具箱上,“您已被列为‘潜在高风险叙事权柄持有者’。从现在起,您的所有创作行为,都将受到监管。”
他顿了顿,补充道:
“以及,您需要为今天上午九点四十七分,发生在市中心图书馆古籍修复部的一起‘非自然色彩污染’事件,做出解释。”
“事件当事人,是您的妻子,苏晚女士。”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