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花呗还款日前夜·焦排骨与沉默

文档标题：《都市怪谈三则》- 初稿

字数：327/5000

最后保存时间：23:14

预计稿费：200元（若审核通过）

---

键盘在陈默指尖下发出黏腻的敲击声，像踩在潮湿的落叶上。屏幕冷光刺进他干涩的眼球，文档里那几行字——关于地铁末班车白衣女子的老套怪谈——正逐渐失焦，化作一团模糊的像素蠕虫。

厨房飘来焦糊味。

不是那种食物恰好烤到金黄的焦香，是蛋白质碳化后带着绝望的、硬邦邦的气味。排骨。他今天下午特价买的肋排，原本计划着做糖醋口味，苏晚上个月说过一次想吃。

现在它们正在锅里变成黑色的小块纪念碑。

陈默没有动。手指悬在退格键上方，仿佛那个按键能删除的不仅是错别字。客厅沙发上，苏晚背对着他侧卧，毯子拉得很高，只露出一缕散在靠垫上的黑发。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四十七分钟——陈默知道，因为他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每一次跳动，都在印证这段沉默的物理长度。

沉默是有重量的。它压在陈默的肩胛骨中间，压在他试图构思恐怖情节的大脑额叶上，压在这个四十二平米、贷款还剩二十三年七个月的小户型客厅里。这种重量具象化为：茶几上摊开的月度账单，水电煤网络合计487.3元；手机屏幕偶尔亮起的还款提醒，花呗明日到期，应还2316.8元；还有苏晚三天前放在鞋柜上的那张浅蓝色纸片——“季度绩效评估：B-，暂无晋升推荐。”

厨房传来关火的咔哒声。焦味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停止了加热，更加顽固地沉淀进空气。

陈默终于按下退格。白衣女子的段落消失。空白。

他需要写完这三则都市怪谈。这是他在一个半死不活的悬疑投稿平台上接的私活，对方要求“必须有生活实感，让人脊背发凉”。编辑网名叫“饕餮”，预付了一百订金，说只要质量过关，完稿再付两百。三百块，刚好覆盖这个月的超额电费和那瓶因为母亲骨痛加剧而不得不买的进口膏药。

可实感在哪里？

真实的恐怖不是白衣女子。是数字。是递减的存款余额后面那个刺眼的小数点，是体检报告上“建议进一步检查”的模糊措辞，是深夜计算利率时发现提前还款并不划算的那种冰凉领悟。但这些写不得。饕餮要的是能刺激流量的奇谈，不是中年人琐碎的绝望。

微信弹窗震动。

饕餮：“进度？”

陈默瞥一眼苏晚静止的背影，快速打字：“在写。明早前给。”

饕餮：“抓紧。对了，有个急稿，价格高，要求也高。接不接？”

又一条消息跳进来，是一份简易合同链接和一句话：“写你真实经历过的最深刻的事，越细越好。一个字十元，五千字封顶。但必须绝对真实，虚构成分超过10%倒扣钱。”

五千字。五万块。

陈默的手指僵在触摸板上。这个数字荒谬得让他一时失语。五万块意味着可以还清这张信用卡的循环利息，可以给母亲预约那个一直约不上的专家号，可以请苏晚去她念叨过的那家 rooftop 餐厅，而不必在点菜时先看价格栏右侧。

“什么题材？”他问，尽力让语气显得只是随便问问。

饕餮：“没题材。就写‘真实’。明天中午前给大纲和开头一千字试稿。能接就现在确认。”

风险。这种来路不明的高价约稿百分之九十九是骗局，或者是洗钱之类的非法勾当。但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呢？百分之一的机会，这只是一个人傻钱多、对“真实”有变态收藏癖的奇怪甲方。

焦糊味越来越具体，具体到他能分辨出是蒜瓣烧成了炭粒。

“我接。”陈默打字。手指没有颤抖，这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爽快。试稿通过先付一万定金。合同条款仔细看，特别是真实度保证和违约赔偿那几条。”

陈默点开合同。格式正规得反常，甲方是某个他从未听过的“叙事伦理学研究会”，条款严谨得像法律文件，充斥着“叙事权”“现实扰动系数”“因果对等补偿”之类生造词。唯独付款方式异常清晰：银行直转，免税，24小时到账。

他快速下拉到签名区。电子签名处只需要输入身份证号和手机验证码。

厨房传来水声。苏晚起来了，在冲洗烧糊的锅。水声很响，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力度。

陈默输入了信息。

手机“叮”一声轻响，不是验证码。是银行APP的推送通知：【您尾号0973的账户收到转账人民币10,000.00元。当前余额10,127.86元。】

钱到了。在合同电子签章甚至还没完全加载完毕之前。

陈默盯着那串数字，胃部突然抽紧。不是喜悦，是一种接近晕眩的失重感。太快了。违反了一切常理。这不对劲。

“陈默。”苏晚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平静，听不出情绪。

他抬头。她倚着门框，手上还戴着湿漉漉的橡胶手套，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淡淡的旧疤痕——那是三年前搬家时被玻璃划的。她没看他，看着窗外沉下去的夜色。

“排骨焦了。”她说，“晚饭吃面条吧。冰箱里还有鸡蛋。”

“好。”他说。声音有点干。

苏晚转身回到厨房。水声继续。

陈默重新面对屏幕。合同页面已经自动关闭，聊天窗口里，饕餮发来一个文档模板链接和一句：“写吧。写你最真实的记忆。从第一个字开始，每一个细节都会被验证。”

验证？怎么验证？陈默脑中闪过几个荒诞的念头：对方会去查档案？会访谈旧人？还是有什么他无法理解的技术？

但账户里那一万块钱是真实的。母亲下周三的专家号挂号费是八百，这是真实的。

他新建文档。标题闪烁。

写什么？什么记忆配得上一个字十元的价格？

手指自己动了起来。仿佛被那串余额数字驱使，又仿佛只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被允许的出口，去触碰那些他平时连想都不敢细想的东西。他写道：

“2008年冬，父亲肺癌晚期。最后那几天，他疼得咬断了三根毛巾。吗啡泵的剂量调到最大，但他还是醒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一道裂缝。母亲跪在床边，一遍遍擦他额头的汗，汗是冰的。那时我大学刚毕业，面试失败回来，站在病房门口不敢进，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进去，说’爸，我找到工作了’。他眼睛动了一下，看向我，没说话。那天晚上他走了。那道天花板裂缝，后来每次我去那家医院都会看，它还在。”

打字的声音很轻。键盘是静音的。

一段。三百多字。三千多块。

陈默停住，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从胃里翻上来。不是罪恶感，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像把内脏掏出来展览时引发的器官自体痉挛。

厨房里，苏晚打鸡蛋的声音清脆利落。一下，两下。蛋壳磕在碗沿，然后蛋黄落入碗中的轻微噗声。她在做最简单的葱油拌面，这是他教会她的第一道菜。

他继续写。这次是关于苏晚的。写他们第一次租房，遇到黑中介，半夜被撬门。他抄起拖把杆挡在门口，苏晚在身后打110，手抖得按错两次。写警察来之后，那个中介嬉皮笑脸说只是走错门，警察拍拍他的肩说“小伙子以后别这么冲动”。写苏晚后来在他怀里哭了，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凭什么？”她反复问，“我们好好工作，按时交租，凭什么？”

写到这里时，陈默听见客厅里苏晚摆碗筷的声音。两副碗筷，两只面碗，声音清脆地落在玻璃餐桌上。她没叫他，只是摆好了。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饭好了就摆桌，摆好了，该来的人自然会来。

文档字数跳到871。

他保存，关闭。没有立即发给饕餮。需要等，至少等到那碗面吃完。仿佛一个仪式性的缓冲，隔开这突如其来、带着铜锈味的叙事宣泄，和接下来必须继续的、沉默的晚餐。

陈默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三十四岁，身体已经开始存档各种磨损的声音。他走到餐桌边，坐下。

面条冒着热气。葱花炸得微焦，浮在浅酱色的汤上，煎蛋卧在一边，边缘酥脆，蛋黄还是溏心——苏晚记得他喜欢这样。

他们开始吃。没有交谈。吸食面条的声音，筷子碰碗的轻响，吞咽。沉默不再是之前的对峙性沉默，变成了一种疲惫的共谋：我们先吃饭，先喂饱身体，其他问题——比如那通没打给房产中介的质问电话，比如绩效的B-，比如明天到期的花呗，比如母亲日渐佝偻的背——都等这碗面吃完再说。

陈默夹起煎蛋，咬破溏心。温热的蛋黄流进口腔，带着油脂的安抚感。

就在这一瞬间，他放在电脑边的手机屏幕亮了。

不是微信，不是还款提醒。

是一条新闻推送，标题刺眼：

【突发】全球主要金融市场出现同步性瞬时停滞，持续时间0.7秒，原因不明。专家称或为技术故障。】

推送时间：23:59。

陈默盯着那行字，嘴里溏心蛋的味道突然变得陌生而遥远。

厨房水槽里，焦黑的排骨碎屑粘在锅底，像某种失败的祭品。

而文档里那871个关于疼痛与愤怒的字，正在黑暗的硬盘扇区里，无声地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