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呕吐与汇款短信·代价初显
早上七点二十三分,陈默坐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车很普通,国产牌子,内饰干净到近乎无菌。开车的是个年轻男人,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从后视镜里看,眉眼冷峻,全程只说了一句“请系好安全带”。
副驾驶空着。
陈默捏着手机,屏幕上是苏晚五分钟前发来的微信:“到了报平安。别答应任何事。等我电话。”后面跟了一个紧紧握拳的表情——那是他们之间表示“挺住”的暗号。
车驶入城西一片安静的办公园区。楼不高,五六层,灰白色外墙,没有任何标识。门口有岗亭,但保安只是瞥了一眼车牌就放行了,没查证件。
车停在地下车库。年轻司机熄火,下车,拉开后门。“陆局在301等您。”他说完,便率先走向电梯间,步伐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
电梯上行时,陈默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昨晚那种尖锐的绞痛,而是一种持续的、沉坠的闷痛,像是里面灌了铅。他盯着电梯镜面里自己苍白的脸,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三楼。走廊铺着浅灰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两侧是磨砂玻璃门,门牌号很小,看不清里面。301在走廊尽头,双开门,深棕色实木,看起来比别的门厚重。
年轻司机在门前停下,没敲门,只是侧身让开。“请进。我在外面。”
陈默推开门。
房间比他想象的大,更像一个私人书房。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和文件夹。另一面是落地窗,对着园区里萧瑟的秋景。中间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后面坐着昨晚电话里的那个男人。
陆文渊看起来比声音更疲惫。五十多岁,头发灰白参半,梳得整齐,但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刻进去的。他穿着质地很好的灰色羊绒衫,没打领带,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热气袅袅。看到陈默,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对面的椅子。
“坐。茶还是咖啡?”他的语气平淡,像在接待一个普通的访客。
“不用了,谢谢。”陈默坐下,椅子很舒服,但他脊背绷得笔直。
陆文渊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食指侧面有一块明显的老茧——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
“我叫陆文渊,叙事稳定与修订局的负责人。”他开门见山,“陈默,三十二岁,自由撰稿人,毕业于临江大学中文系。母亲赵桂芳,五十八岁,糖尿病肾病三期,目前在第二人民医院肾内科定期治疗。妻子苏晚,三十岁,西林社区图书馆管理员。房贷余额六十七万,每月还款三千二百元。昨天,也就是十月八日晚上九点三十一分,你向一个加密邮箱发送了一篇三百零七字的叙事片段。”
陈默的指尖冰凉。对方掌握的信息精确到可怕。
“那篇叙事,”陆文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平板,划了几下,转向陈默,“触发了‘现实共振’。强度评级:C+。影响范围:全球金融符号流动体系。持续时间:三小时零七分。直接经济损失的估算没有意义,因为它动摇了更底层的东西——‘交易’这一概念本身的连续性。”
平板上显示着陈默写的那段文字,旁边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和波形图一样的东西。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陈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当然不知道。”陆文渊收回平板,“初级觉醒者都这样。凭直觉写,被反噬,然后一脸茫然。区别是,大多数人第一次只能让家里的WiFi断线五分钟,或者让天气预报从‘晴’变成‘多云’。你直接弄停了全球金融市场。”
他顿了顿,看着陈默:“感觉如何?胃还在疼吧?”
陈默下意识按住上腹。“有点闷。”
“叙事震颤的典型症状。你写的‘具体的贫穷’太用力,情感浓度太高,对现实结构的冲击就大。身体是第一个承重墙。”陆文渊从桌边拿起一个文件夹,推到陈默面前,“看看这个。”
陈默打开。里面是几份打印的报告,标题触目惊心:
《“幸福的代价”——2021年南郊大规模情感钝化事件调查报告》
《“永不下雨的城市”——气象叙事滥用导致区域性干旱始末》
《第三小学“满分作文”引发的局部时间循环事故》……
每一份都薄薄几页,但措辞冷静客观地描述着超乎想象的灾难。
“这些都是……用笔写出来的?”陈默抬头,喉咙发紧。
“写出来,或者‘改’出来。”陆文渊喝了口茶,“文字,尤其是灌注了强烈确信和细节的文字,拥有干涉现实的权柄。我们称之为‘叙事权柄’。像你这样天生拥有较高‘叙事亲和度’的人,一旦无意识地触及某个现实的关键‘语法节点’,就可能引发共振。”
他指了指文件夹:“你看到的是失控的后果。而我们的工作,就是监控、评估、并在必要时‘修订’这类叙事扰动,将其对现实结构的伤害降到最低。”
“那笔稿费……”陈默问。
“是‘系统’自动结算的。”陆文渊说,“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平衡机制。你造成了扰动,付出了身体代价(胃痛),同时获得了某种‘影响力’的补偿。两万四,大概是对应了你那三百字所蕴含的‘情感当量’。不过别高兴太早,稿费是预付的。”
“预付?”
“意思是,”陆文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起来,“你造成的‘影响’,还在持续。而你必须承担的‘代价’,也还没有完全显现。”
话音刚落,陈默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银行短信。但不是入账。
【中国银行】您尾号3471的账户于10月9日07:31支取人民币12,000.00元,余额12,217.33元。摘要:自动冲正-叙事均衡。
陈默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地毯上摩擦出闷响。“这是什么?!”
“代价。”陆文渊平静地说,“‘等价震颤’原则。你得到了两万四的稿费,造成了全球金融停滞的影响。系统从你的‘所有物’里,扣除了相应价值的东西,以维持现实收支的大致平衡。这次扣的是钱。下次可能是别的。”
“凭什么?!”陈默的声音发颤,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恐惧,“你们不经我同意就……”
“不是‘我们’。”陆文渊打断他,“是‘规则’。叙事权柄的第一铁律:没有免费的书写。每一个字都有价格,每一次干涉都有回响。那笔稿费是诱惑,也是陷阱。它让你尝到甜头,但真正的账单,稍后就到。”
陈默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被划走一半的数字,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那不是他的钱,但现在被夺走,却像割了他的肉。更可怕的是,陆文渊说“下次可能是别的”。
别的?健康?记忆?苏晚的什么?
“你需要学习控制。”陆文渊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从今天起,你被纳入观察名单。每周需要来局里进行一次‘叙事稳定性’评估。在通过基础考核之前,禁止你进行任何可能引发现实共振的创作。这是规定,也是为了保护你和你的家人。”
“如果我不答应呢?”
陆文渊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威胁,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那么,下一次‘自动冲正’发生时,扣除的可能就不是钱了。可能是你母亲下一次透析的效果,也可能是你妻子某段重要的记忆。系统是盲目的,它只认‘价值’和‘关联’。而你,现在全身都是破绽。”
陈默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他像是一脚踩进了流沙,越是挣扎,陷得越快。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他听见自己说。
“可以。”陆文渊点点头,“给你二十四小时。明天这个时候,给我答复。另外——”他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黑色腕表,“戴上这个。实时监测你的‘叙事波动’。如果波动值超过安全阈值,它会报警,我们也会知道。”
陈默接过腕表。金属表带冰凉刺骨。
“最后,给你一个忠告。”陆文渊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回家。抱抱你的妻子。然后,仔细想想,你写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钱,你现在拥有的‘能力’,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捷径。走上去,就未必回得了头了。”
离开那栋灰色大楼时,年轻的司机依旧一言不发地将陈默送回车旁。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陈默眯起眼睛,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但他手腕上的黑色腕表,沉甸甸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医院。
母亲所在的肾内科病房在十二楼。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衰老和疾病的气息。他走到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看见母亲侧躺着,正在睡觉。她的头发稀疏了很多,露出的脖颈皮肤松垮,布满细小的皱纹。
护士站的护士认识他,小声说:“赵阿姨刚做完透析,累了。状态还行,就是肌酐还是高,医生说下周看看要不要调整药量。”
陈默点点头,轻声问:“这个月药费单出来了吗?”
护士在电脑上查了一下,打印出一张明细,递给他。
陈默看着最下面的数字:1486.73元。比上个月又多了几十块。其中一种进口的护肾药,一盒就要四百多,医保只能报一部分。
他摸出手机,看着余额里那一万两千多块钱。如果是昨天,他会觉得这是一笔巨款。但现在,他知道这钱烫手,知道它背后连着全球金融的停滞和未知的代价。
可他需要钱。母亲需要药。
他走到住院部楼下的自动取款机前,插入银行卡,输入密码,取出了五千块钱现金。厚厚一沓。他仔细数好,装进信封,又回到护士站,预存进母亲的住院账户。
“存这么多?”护士有些惊讶。
“先存着吧。”陈默说,声音有些哑。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楼梯间,靠着冰冷的墙壁,才终于允许自己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他吐不出来,但痉挛一波接着一波,额头抵着墙壁,冷汗湿透了衬衫的后背。
不是因为疾病。是因为恐惧,因为那种清晰的、被绑上祭坛的感觉。
手腕上的黑色腕表,屏幕微微亮起,显示出一行小字:
【波动值:47(注意区)】
【关联代价侦测:进行中……】
陈默用袖子擦了擦嘴,直起身。窗外,医院的院子里,有家属推着坐轮椅的病人晒太阳,有外卖员急匆匆跑过,有枯黄的梧桐叶子打着旋落下。
世界依旧按照它表面的逻辑运转着。
没有人知道,一个刚刚预存了五千块药费的男人,口袋里揣着可能引发未知灾难的能力,手腕上戴着监视器,胃里翻腾着对未来的巨大恐惧。
而他回到家,还要面对苏晚那双敏锐的、充满疑问的眼睛。
他慢慢走下楼梯。每一步,都感觉脚踝上拴着无形的镣铐。
短信提示音又响了。他僵硬地掏出来。
是苏晚。
“妈刚才打电话,说账户里多了五千块,问我是不是你存的。我说是。她哭了。”
“陈默,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们得谈谈。好好谈谈。”
陈默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医院走廊里浑浊的空气。
他知道,这场谈话,将比他面对陆文渊时更加艰难。
因为他要对苏晚撒谎了。
不是全部,但必须有一部分。他不能告诉她全球金融停滞,不能告诉她“等价震颤”,不能告诉她那个黑色的腕表和二十四小时的最后通牒。
他要编造一个她能接受的、关于那两万四和一万二消失的理由。
这是第一个谎言。
而在他看不见的维度,手腕上的监测数值,轻轻跳动了一下,从47变成了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