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快递单价上涨0.5元·老赵的笑容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陈默觉得自己的皮囊里装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自己，三十二岁，胃里残留着呕吐后的酸涩，手腕上戴着冰冷的监视器，脑子里盘桓着“叙事权柄”、“等价震颤”、“全球金融停滞”这些荒诞又沉重的词汇。另一个，是他必须扮演给苏晚看的丈夫，一个只是“运气好接了高价稿子”的普通撰稿人。

这分裂感让他脚步虚浮。早高峰的地铁里，人挤着人，各种气味混杂——廉价香水、韭菜包子、熬夜的油味。陈默靠着门边的角落，闭上眼睛。手腕上的表盘在袖口下微微发亮，数值跳动着：

【波动值：51（注意区）】

他不懂这个数值意味着什么，但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陆文渊说这是“叙事波动”，超过阈值会报警。报警之后呢？修订局的人会像今天早上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把他带走？

他不能让他们带走。至少现在不能。母亲下周还要透析，苏晚还在等他解释那笔钱。

家越来越近，分裂感就越来越强。他必须在推开那扇门前，把那个知晓世界秘密的、恐惧的自己藏好，只留下那个“赚了点钱但很累”的普通男人。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

苏晚已经去上班了。餐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压在一碗粥下面。

“粥在锅里，自己热。晚上早点回，有事说。——晚”

字迹是苏晚一贯的干脆利落，但“有事说”三个字下面，被她无意识地用笔尖点了好几个点，墨水晕开一小团。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

陈默看着那团墨点，胃又抽搐了一下。他坐下来，慢慢喝冷掉的粥。米粒已经泡得发胀，没什么滋味，但他需要食物来压下不断翻涌的恶心感。

喝完粥，他打开电脑。邮箱里果然有新邮件，来自那个神秘的约稿方。

标题很简单：《后续》。

点开，只有短短几行：

“初稿影响力评估完成。稿费结算存在滞后性，部分‘均衡调整’已发生（如您账户所示）。此为正常流程，请勿惊慌。基于首稿‘真实度’评级（A-），现开放二级创作权限。新命题：《细微的改善》。要求：观察并记录一个真实存在的、微小的、向好的改变。不得虚构，不得夸张。字数：500-1000字。稿酬标准：千字一千二百元。预付款：无。提交截止：48小时内。注意：请严格控制‘改善’的尺度与代价预估。”

陈默反复读了三遍。

“细微的改善”。不能虚构，不能夸张。千字一千二。没有预付款。

还有那句“代价预估”。

他知道，这是一个测试。陆文渊警告过他不要轻举妄动，但这封邮件本身，似乎来自另一个体系。是那个“自动结算系统”？还是别的什么？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的冷空气灌进来，让他清醒了些。楼下传来熟悉的电动三轮车刹车声。

是老赵。

老赵是这片老旧小区的快递代收点老板，四十多岁，黑瘦，一年四季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他的站点就在陈默这栋楼对面的临街小平房里，门口永远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陈默和苏晚几乎所有的快递都是他送的，熟了以后，每次老赵看到陈默，都会扯着嗓子喊一句：“陈老师，又有稿费单子来了！”

声音里有一种底层劳动者对“文化人”朴素的羡慕，尽管陈默的“稿费单子”薄得可怜。

此刻，老赵正从三轮车上卸货，动作麻利，但陈默注意到，他弯腰时，手在腰后捶了两下。上个月听他说起过，腰间盘突出，疼得厉害，但不敢休息，一天不开门，客户就跑到别家去了。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陈默脑子里。

细微的改善。真实的，微小的，向好的改变。

如果……让老赵今天的快递单价，上涨一点点呢？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陈默知道这很危险。陆文渊的警告言犹在耳。邮件里也提到了“代价预估”。

但……老赵的腰。他儿子还在读高中。他老婆在老家照顾生病的老人。他上次说，送一个件赚八毛，放一个件赚五毛，一天累死累活，送两百个件，收一百个件，毛收入也就两百多块。除去房租、电费、电话费，所剩无几。

涨五毛。就五毛钱。一个件变成一块三，一个收件变成一块。对发快递的人来说，几乎感觉不到。对老赵来说，一天可能多出几十块，一个月就是一千多。能让他多吃几顿好饭，多贴几副膏药。

这算“细微的改善”吗？

算。

代价呢？会是什么？

陈默不知道。陆文渊说“系统是盲目的”，可能扣钱，也可能扣别的。但老赵的笑容……那个每次递过快递时，尽管疲惫却依然真诚的笑容。陈默见过太多次。

他坐回电脑前。手指放在键盘上，微微颤抖。

他想起母亲账户里刚存进去的五千块。想起苏晚纸条上那团焦虑的墨点。想起自己手腕上跳动数值的监视器。

然后，他敲下了第一行字：

“上午十点十七分，老赵在清点今天的快递。他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污渍，但分拣包裹的动作很快，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腰疼让他每隔几分钟就要直起身，用手背捶打后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看了眼墙上贴着的价目表，那张纸已经泛黄卷边，上面的数字很久没变过了。我在想，如果今天，每一个经过他手的包裹，都能多为他带来五毛钱的收入，会怎样？这五毛钱，不足以改变命运，但也许能让他晚上收工时，舍得在熟食店切一小块猪头肉，就着一瓶冰啤酒，缓解一下腰部和生活的双重酸痛。这只是一个假设，一个微小到可以被忽略的假设。但我希望，在今天结束的时候，这个假设能变成现实。不是因为魔法，而是因为，这个世界偶尔也该允许这样微不足道的、向好的偏转。”

他写得很慢，很克制。没有用任何形容词去煽情，只是描述看到的事实，陈述一个朴素的愿望。他努力让文字保持“观察记录”的平静，而不是“祈使命令”的强力。

写完，他检查了一遍。498个字。他把“五毛钱”改成了“0.5元”，显得更客观。

然后，光标移动到发送按钮上。

停顿了十秒。

他点了下去。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几乎是同时，胃部的隐痛骤然加剧，变成一种清晰的、向下拉扯的坠痛。他闷哼一声，弯下腰。这次不是痉挛，更像是……重物拖拽的感觉。

他踉跄着冲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冷汗，大颗大颗滴落在瓷砖上。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那阵剧烈的坠痛才慢慢平息，变成一种持续的、钝器击打般的闷痛，固定在左下腹。

他扶着洗手台站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手腕上的表盘数值在剧烈跳动：

【波动值：89（警告区）】

【关联体征：下腹钝痛（轻度）】

【检测到定向叙事干预……评估中……】

陈默用冷水洗了把脸，努力平复呼吸。他走到窗边，再次看向楼下。

老赵已经卸完了货，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拿着手机在按着什么。然后，陈默看到他的动作停住了。老赵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脸上是一种纯粹的、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像是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然后，他冲进屋里，片刻后又冲出来，手里拿着那个旧账本和计算器，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按动。

按着按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了？出错了？代价反噬到老赵身上了？

就在这时，老赵猛地抬起头。他没有哭，但眼圈红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巨大而无声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狂喜，有解脱，还有一种被巨大馅饼砸中后的无措。

他用力抹了把脸，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陈默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能看到他激动的、比划着手势的样子。

过了几分钟，老赵挂了电话，站在原地，双手叉腰，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他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然后，他弯下腰，从一堆纸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个不大的盒子。他抱着那个盒子，转身，朝陈默这栋楼走来。

陈默下意识地后退，离开了窗边。

门铃响了。

陈默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老赵，脸上还残留着兴奋的红晕，但笑容已经收敛了不少，变成一种带着感激的朴实。

“陈老师！在家呢！”老赵把手里的盒子递过来，“刚到的，您的件。我正好……哎，顺便上来一趟。”

陈默接过盒子，是几本他买的旧书。“谢谢赵哥，还特意送上来。”

“应该的，应该的！”老赵搓着手，眼神发亮，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陈老师，我跟你说个事，奇了怪了！”

“怎么了？”

“就刚才！”老赵激动地比划，“我核对今天平台系统的新单价，你猜怎么着？涨了！每个件，派费涨了五毛！收件费也涨了五毛！不是我们片区调，我打电话问了几个别的区的兄弟，都没涨！就我这儿！平台客服也说没接到调价通知，但我系统里显示得明明白白！”

他咽了口唾沫，眼睛更亮了：“这不年不节的，平台抽什么风？但我不管！这一个月下来，能多一千多块呢！我儿子下个月的生活费宽裕了，我媳妇儿那边也能多寄点……陈老师，你说，这算不算老天爷开眼了？”

陈默看着老赵眼中真切的光，那光刺得他心头发烫，又冰冷。他勉强笑了笑：“那……那是好事啊。恭喜赵哥。”

“谢谢，谢谢！”老赵用力点头，又看了看陈默手里的盒子，“陈老师，以后你的件，我都第一时间给你送上来！不费事！”

送走千恩万谢的老赵，陈默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成功了。

那个“细微的改善”，实现了。老赵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他的快乐如此真实而有感染力。

代价呢？

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这就是代价吗？身体的不适？

他扶着墙站起来，走到电脑前，刷新邮箱。

没有新邮件。没有稿费入账通知。也许要等“评估”完成？

他心神不宁地等到下午，邮箱依然寂静。反倒是手机，在下午三点左右，嗡嗡地震动起来。

不是银行短信。是新闻推送。

他点开，一条本地民生新闻的标题跳出来：

《快讯：多家快递公司回应“幽灵调价”——部分区域网点系统显示派费异常上涨，疑为短暂技术故障，已启动排查》

新闻里提到，今天上午，包括老赵所在片区在内的本市三个非核心区域，部分快递员的终端系统短暂显示派费上涨，幅度在0.3元至0.8元不等，但公司总部均未发布调价指令。目前，相关公司已介入调查，初步怀疑是“数据同步出现技术性错误”，并强调“错误显示的价格不会作为结算依据，请广大快递员与客户勿信”。

陈默盯着屏幕，血液一点点变冷。

技术故障。错误显示。不会作为结算依据。

老赵空欢喜一场。

不，不是空欢喜。陈默清晰地记得老赵的笑容，那瞬间被点亮的希望。那希望是真的被给予过，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而现在，系统要收回去了。

用“技术故障”这个最合理、最不容置疑的理由，抹去那个“细微的改善”。

这就是“均衡”吗？用一场注定被收回的幻觉，来支付他尝试干预的代价？而代价的最终承受者，是老赵？

陈默抓起手机，想给老赵打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按不下去。他能说什么？安慰他“那是系统错误”？老赵会信，但眼里的光会熄灭。

就在这时，门锁响了。苏晚回来了。

她看上去很疲惫，但眼神锐利。她放下包，径直走到陈默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汗湿的额头。

“你胃还疼？”她问，语气不是关心，而是审视。

“好点了。”陈默移开视线。

苏晚没说话，走到电脑前，屏幕还亮着，是那条新闻。她扫了一眼，眉头皱起。

“老赵那边……”她开口。

“你也看到了？”陈默抬头。

“嗯，路过的时候，他正蹲在门口抽烟，脸色很难看。”苏晚转过身，抱着手臂，“陈默，那两万四，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今天一整天在家，做了什么？”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让陈默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那个精心准备的、关于“高价专栏但结算复杂”的谎言，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面对老赵即将熄灭的笑容，面对苏晚清澈而疲惫的眼睛，他忽然觉得，任何谎言都无比肮脏。

“我……”他的声音沙哑，“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造成疼痛、也写下文字的那双手。

“一件我以为很小，但其实……后果可能很大的事。”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老赵代收点的灯亮了，孤零零的一盏，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黯淡。

陈默手腕上的表盘，数值悄然回落到65，但旁边多了一行新的小字：

【代价转移判定：部分生效（情感负债累积）】

他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知道，老赵今晚，一定舍不得切那块猪头肉了。

而他与苏晚之间，那层因为隐瞒而变得脆弱的薄冰，也终于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