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音寺内,佛光如海。
五百罗汉列阵两侧,三千揭谛肃立阶前,诸天菩萨端坐莲台,中央九品莲台之上,如来法相高达万丈,双目低垂,悲悯俯瞰。
孙悟空站在殿外广场,一身暗金铠甲在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格不入。他抬头,视线穿过敞开的殿门,穿过重重光影,直抵那尊端坐的巨佛。
两人之间,隔着三千级金阶,隔着五百罗汉阵,隔着百万年的香火与信仰。
也隔着,一百三十七年的镇压与背叛。
“孙悟空。”
开口的不是如来,是侍立一侧的阿难尊者。他声音洪亮,带着佛门特有的庄严:“你既脱困,当思悔改,何敢擅闯大雄宝殿,惊扰世尊法驾?”
孙悟空没理他。
他只是看着如来,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老和尚,俺的金箍棒,该还了。”
殿内一片哗然。
金箍棒如今是大雷音寺的“镇殿之柱”,象征着佛门降服齐天大圣的功绩,也象征着孙悟空已成为“斗战胜佛”的过往。这根柱子,早就不是兵器,而是一个符号。
一个佛门胜利的符号。
“放肆!”迦叶尊者厉喝,“金箍棒乃佛门圣物,岂容你...”
“闭嘴。”
孙悟空甚至没看迦叶。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大殿深处那根擎天巨柱,虚空一握。
“嗡——!!!”
柱子震动了。
不是轻微的颤抖,是剧烈的、如同活物苏醒般的震动!柱身上雕刻的龙凤纹路寸寸亮起金光,内部传来沉闷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声——咚,咚,咚!
那是金箍棒的器灵,在回应主人的召唤。
“不好!”阿难脸色大变,“快镇压!”
五百罗汉同时结印,佛光如潮水般涌向巨柱,试图压制器灵的复苏。三千揭谛口诵真言,梵文如锁链缠绕柱身。诸菩萨也纷纷出手,各色佛光交织成网,要将这根柱子重新“钉”在原地。
但晚了。
孙悟空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满是冰冷的讥诮:“一百三十七年了,你们还是不懂——”
他猛地收拢五指!
“——俺老孙的东西,谁也留不住!”
“轰——!!!”
巨柱炸了!
不是炸成碎片,是炸成亿万道金光!那些金光在空中飞舞、汇聚、重组,最终凝成一根熟悉的长棍——两头金箍,中间乌铁,上刻“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
金箍棒在空中翻转一圈,稳稳落入孙悟空手中。
入手沉重。
比记忆中更沉。
因为这一百三十七年,它吸收了多少佛门的香火?沾染了多少虚伪的信仰?但没关系,孙悟空握紧棒身,暗金色的火焰顺着手臂涌向棒身,将那些外来的、不属于它的气息,尽数焚烧、净化。
金箍棒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
像是久别重逢的问候。
也像是压抑百年的宣泄。
“老伙计。”孙悟空轻抚棒身,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委屈你了。”
金箍棒微微震动,像是在回应。
孙悟空抬头,看向殿内。五百罗汉阵已经乱了,三千揭谛的梵文锁链寸寸断裂,诸菩萨脸色凝重。而如来,依旧端坐莲台,双目低垂,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孙悟空。”
这次开口的是如来。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整个大雷音寺只剩下这一个声音在回荡:
“你炼化九幽,身负魔煞,已非佛门中人。今日擅闯灵山,毁柱夺兵,该当何罪?”
“罪?”孙悟空笑了,笑声在大殿里回荡,说不出的刺耳,“俺老孙的罪,就是太信你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信你会辨真假。”
“信你会主持公道。”
“信你口中的‘慈悲为怀’。”
每说一句,他就向前走一步。暗金色的铠甲随着步伐发出铿锵的撞击声,金箍棒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火星四溅。
“结果呢?”
他停在殿门门槛前,抬头看着如来:
“你用一个冒牌货,顶了俺十四年取经的功劳。”
“你把真的俺,锁在九幽一百三十七年。”
“你还让俺的兄弟——猪八戒——形神俱灭,连轮回都入不了。”
金箍棒缓缓抬起,指向莲台:
“现在,你问俺该当何罪?”
“如来——”
孙悟空眼中金红火焰暴涨,声音如雷霆炸响:
“——该认罪的是你!”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试探,没有犹豫,一出手就是全力!金箍棒化作擎天巨柱,裹挟着九幽的怨煞、魔猿的狂暴、百年的积郁,狠狠砸向如来的莲台!
这一棒,要砸碎这虚伪的慈悲!
这一棒,要讨回这一百三十七年的公道!
这一棒,要替猪八戒、替自己、替所有被佛门“度化”实则“镇压”的生灵——
讨一个说法!
“放肆。”
如来终于抬起了眼皮。
只是抬眼皮,整个大雷音寺的佛光就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滞,空间开始扭曲,金箍棒砸下的轨迹被无限拉长、稀释,最终像慢动作一样,缓缓“飘”向莲台。
不是如来的速度太快,是他改变了这片空间的“规则”。
在这里,他是主宰。
孙悟空感觉到巨大的阻力,像在泥潭中挥棒,每一寸前进都艰难无比。但他没有停,反而催动全身力量,暗金色火焰从铠甲缝隙喷涌而出,与佛光疯狂对撞!
“破!”
他嘶吼,金箍棒猛地加速!
虽然依旧缓慢,但确实在前进了!棒身与佛光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火星如雨般溅落,落在地上烧出一个个深坑。
五百罗汉想要上前助阵,却被如来一个眼神制止。
“退下。”
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罗汉们纷纷后退,让出更广阔的空间。诸菩萨也收敛佛光,默默观战。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战斗。这是孙悟空与如来之间,因果的了断,也是规则的碰撞。
金箍棒终于砸到了莲台前三尺。
然后,停住了。
不是孙悟空力竭,是如来伸出了一根手指。
只是一根食指,轻轻点在了金箍棒的棒头上。这个动作看起来轻描淡写,甚至有些随意,但孙悟空却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传来——不是力量的大小,是“质量”的差异。
就像一颗石子撞上山岳。
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
那是本质的差距,是境界的碾压。
“孙悟空。”
如来的声音响起,依旧慈悲,却多了几分冷意:
“你炼化九幽,确实得了些造化。但你以为,凭这点怨煞之气,就能撼动佛门根基?”
他指尖微微发力。
“咔嚓——”
金箍棒表面,裂开一道细纹!
不是棒身真的裂了,是如来指尖的佛力,正在侵蚀、瓦解金箍棒内部的结构!那是比当年在炼丹炉里更可怕的炼化——不是用火,是用“理”,用“法”,用“佛门即是真理”的绝对意志!
孙悟空瞳孔收缩。
他感觉到金箍棒在哀鸣,器灵在颤抖。这根陪他大闹天宫、陪他西行取经、陪他被镇压百年的老伙计,此刻正在被“否定”。
否定它的存在。
否定它的意义。
否定它作为“孙悟空兵器”的资格。
“不...”
孙悟空咬牙,疯狂催动九幽魔猿之力,暗金色的火焰顺着棒身反扑回去,试图对抗佛力的侵蚀。但佛力如海,深不见底,他的火焰冲进去,就像往大海里扔火把,瞬间就被淹没了。
差距太大了。
这就是佛祖与“大罗金仙巅峰”的差距。
哪怕孙悟空炼化了九幽,哪怕他觉醒了魔猿体,哪怕他心中燃烧着百年的怒火——在如来面前,依旧不够看。
“阿弥陀佛。”
如来轻诵佛号,指尖佛光大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孙悟空,你若此刻皈依,贫僧可网开一面,许你在灵山听经,洗刷魔性。”
“去你娘的成佛!”
孙悟空怒吼,不是用嘴,是用全部的生命在嘶吼!他双眼金红火焰几乎要喷出眼眶,心口那道淡金色的疤痕猛然发烫,猪八戒那点真灵残留的最后温暖,在这一刻彻底燃烧!
“俺老孙——”
他双手握紧金箍棒,全身肌肉贲张,暗金色的铠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抽棒,后退。
不是认输,是蓄力。
他退到殿门处,金箍棒横在身前,双腿微屈,脊背弓起,像一张拉满的弓。暗金色的火焰从铠甲缝隙喷涌而出,在他身后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狰狞的魔猿虚影!
那虚影仰天咆哮,无声,却让整个灵山都在震动!
“——这辈子——”
孙悟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出血:
“——最恨的——”
魔猿虚影融入他的身体,暗金色的铠甲表面浮现出古老的、蛮荒的纹路。那是九幽魔猿完全体的征兆,也是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强行突破极限的疯狂!
“——就是你们这些——”
他蹬地,前冲!
不是走,不是跑,是把自己当作炮弹,把自己当作箭矢,把自己当作复仇的火焰,射向那尊端坐的巨佛!
“——满口慈悲的伪君子!!!”
最后一字落下时,金箍棒砸出了。
这一棒,没有技巧,没有变化,只有最纯粹的力量,最极致的愤怒,最不顾一切的决绝!
棒身所过之处,空间碎裂!
时间紊乱!
佛光退避!
如来终于色变。
他不再端坐,而是站起身来——虽然只是从莲台上站起,但整个大雷音寺、整座灵山、甚至三界六道,都感应到了一股无上威压的降临!
他抬手,这一次不是一根手指,是整个右掌。
掌中佛国显现。
不是虚影,是真实的佛国——里面有亿万佛子诵经,有八部天龙护法,有三千世界在其中生灭。这一掌,是如来真正的力量,是佛祖镇压一切外道的根本神通!
金箍棒与佛掌对撞。
没有声音。
因为声音也被湮灭了。
只有光——刺目到让人失明的光,从对撞点爆发,瞬间吞没了整个大雷音寺,吞没了整座灵山,甚至冲上九重天,让三界所有生灵都看到了那团在灵山之巅炸开的、比太阳更耀眼的光球!
光持续了整整九息。
九息后,光芒散去。
大雷音寺还在,但殿顶被掀飞了大半,五百罗汉东倒西歪,三千揭谛口鼻溢血,诸菩萨莲台开裂。而广场上——
孙悟空单膝跪地,金箍棒插在身边,支撑着身体。
他浑身铠甲碎裂大半,暗金色的火焰黯淡得几乎熄灭,嘴角不断有暗金色的血淌下,滴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深坑。
但他还活着。
甚至,还在笑。
因为对面——
如来的右掌,掌心处,有一道伤口。
很小,很浅,只是破了一层皮,渗出一滴金色的佛血。
但那确实是伤口。
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用百年积郁,用兄弟的真灵,用自己的一切,在佛祖手上,留下的印记。
“呵...呵呵...”孙悟空笑出声,笑声嘶哑,却畅快无比,“老和尚...你的金身...也不是不破嘛...”
如来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头,看向孙悟空,眼中第一次没有了慈悲,只剩下冰冷的、纯粹的审视:
“孙悟空。”
“贫僧最后问你一次——”
他的声音响彻三界,每一个字都带着天威:
“——皈依,还是寂灭?”
孙悟空撑着金箍棒,缓缓站起。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抬头,看着如来,咧开嘴,露出沾血的牙齿:
“皈依你娘。”
“要打就打,要杀就杀。”
“但想让俺老孙低头——”
他握紧金箍棒,暗金色的火焰在眼底重新燃起:
“——除非天地倒转,江河倒流,你这灵山——”
棒指如来,声震九天:
“——灰飞烟灭!”
话音落下的瞬间,灵山之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
“说得好。”
所有人转头。
只见一个身穿破旧僧袍的老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广场边缘。他看起来很普通,普通得像人间任何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和尚。
但如来看到他时,瞳孔猛然收缩。
“金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