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薄,薄得像一片磨了千年的刀刃,斜斜切过灵山的轮廓。
孙悟空悬在半空,脚下的九幽入口还在喷涌着未散的怨煞之气,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在月光下扭曲成狰狞的形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暗金色的铠甲覆盖全身,甲叶缝隙间流淌着金红色的火,那是九幽魔猿的象征,也是百年镇压留下的刻印。
很丑。
比起从前那身锁子黄金甲,这副铠甲粗糙、狰狞、充满蛮荒的暴戾气息。但它很实在,每一片甲叶都是锁链的碎片熔铸而成,每一缕火焰都淬炼过佛光的灼烧。
“丑点好。”孙悟空喃喃,“配得上接下来的事。”
他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道淡金色的疤痕——降魔杵留下的印记。伤口已经愈合,但那种被贯穿的痛楚,还残留在记忆里,像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百三十七年。
这根刺,该还了。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灵山的空气里飘着檀香、莲花香,还有若有若无的、属于“功德”的甜腻气息。他曾经很向往这种气息,以为闻到了就能成佛,就能得正果,就能洗刷掉“妖猴”的污名。
现在只觉得恶心。
“先找谁呢...”他目光扫过灵山连绵的殿宇,九幽之眼穿透重重阻隔,看见了许多东西:
文殊院深处,文殊菩萨正在打坐,但眉心微蹙,似有心魔。
普贤殿中,普贤菩萨手持经卷,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一枚古旧的玉佩——那是他成佛前,人间妻子送的。
观音禅院,观音闭目诵经,莲台下的池水却泛起细微的涟漪——那是她斩断尘缘时,滴落的一滴泪化成的泉。
原来都是人。
褪去金身,打碎法相,扒掉那层慈悲的皮,底下藏的也不过是七情六欲,是舍不得,是放不下,是成佛百万年也磨不掉的“人性”。
孙悟空忽然笑了。
那就从最“慈悲”的开始吧。
他身形一晃,化作一缕暗金色的风,悄无声息地飘向观音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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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内,莲花池水映着月光。
观音端坐莲台,手中净瓶杨柳青翠欲滴。她忽然睁开眼,望向院门方向——那里空无一物,但她的灵觉在疯狂预警,像有什么极凶、极恶的东西正在靠近。
“何方妖孽,敢擅闯灵山净土?”她开口,声音依旧慈悲,却带上了金刚怒目般的威严。
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动池水,吹动杨柳,吹得禅院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叮当,叮当。
声音很清脆,但在寂静的夜里,清脆得有些诡异。
观音蹙眉,正要施展天眼通,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菩萨...还认得俺老孙么?”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让观音浑身汗毛倒竖!
她猛地转头!
禅院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浮现。暗金色的铠甲,金红色的火焰,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充满野性、后来变得顺从、此刻却燃烧着某种她看不懂的东西的眼睛。
“孙...悟空?”观音下意识开口,随即意识到不对,“不,你不是...”
“俺是。”孙悟空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照在他脸上,照出那道从额头斜划到下颌的疤痕——那是当年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的,真的孙悟空有,六耳猕猴没有。
观音瞳孔收缩。
她认出了那道疤,也认出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那不是六耳猕猴能模仿出来的,那是被镇压百年、被背叛、被夺走一切之后,淬炼出来的冰冷与疯狂。
“你...怎么出来的?”观音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从容。
“走出来的。”孙悟空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九幽的路不好走,但总比跪着强。”
他一步一步走近,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观音的心跳上。暗金色的铠甲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甲叶缝隙间的火焰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魔猿。
“你想做什么?”观音握紧了净瓶。
“讨债。”孙悟空停在莲台前三步处,抬头看着这位曾经点化他、指引他、也最终默认了他被替换的菩萨,“第一个问题:真假美猴王那一难,你知道多少?”
沉默。
池水停止了荡漾,风铃停止了作响,连月光都仿佛凝固了。
观音看着他,许久,缓缓开口:“知道全部。”
“好。”孙悟空点头,“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告诉师父?”
这一次,观音沉默得更久。久到孙悟空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低声说:“佛法东传,乃三界大事,不可因一人而废。”
“一人。”孙悟空重复这个词,笑了,笑声嘶哑,“所以在你们眼里,俺老孙只是一颗棋子,用完了,就可以扔了,换一颗更听话的上来?”
“这是如来的法旨。”观音闭上眼睛,“贫僧...只是遵旨行事。”
“法旨。”孙悟空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抬手,指向观音手中的净瓶,“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观音一愣:“甘露水,可活万物...”
“万物?”孙悟空打断她,“能活猪八戒么?”
观音的手抖了一下。
“能活那些被你们以‘降妖除魔’之名打杀的、其实只想好好活着的生灵么?”孙悟空上前一步,暗金色的火焰在眼底升腾,“能活那些跪在你们庙前祈求、最后却家破人亡的凡人么?”
“悟空,你入魔了。”观音睁开眼睛,眼中已有佛光凝聚,“放下执念,回头是岸。”
“岸?”孙悟空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岸在哪儿?在西天?在灵山?在你们这些满口慈悲、满手血腥的佛陀菩萨脚下?”
笑声戛然而止。
他盯着观音,一字一句:“今天,俺老孙自己造一个岸。”
话音未落,他出手了!
不是金箍棒——金箍棒还在灵山大殿里当柱子。他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观音手中的净瓶,虚空一抓!
“嗡——”
净瓶剧烈震动,瓶中的甘露水沸腾般翻滚,竟不受控制地向外涌出!观音大惊,连忙运功镇压,但那股吸力诡异无比,不是针对瓶子,而是针对瓶中“水”的“存在”本身!
这是九幽之眼带来的能力——看破规则,直指本质。
在孙悟空眼中,净瓶不是法器,甘露不是圣水,它们只是一团“能量”和一团“液体”的组合。而能量,可以被干扰;液体,可以被操控。
“撒手。”他轻喝。
“咔嚓!”
净瓶表面,裂开一道细纹!
观音脸色煞白,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孙悟空”和从前那个完全不同——这不是力量强弱的问题,这是本质的差异。现在的他,已经触碰到了某种...规则层面的东西。
“你炼化了九幽?”她失声道。
孙悟空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收拢五指,随着他的动作,净瓶上的裂纹越来越多,甘露水从裂缝中渗出,滴落在莲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那是怨煞之气污染圣水的征兆。
终于,在孙悟空五指完全握拢的瞬间——
“砰!”
净瓶炸了。
不是炸成碎片,是炸成一团金色的光雾,光雾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梵文在崩碎、消散。而瓶中的甘露水,则化作一场凄凉的雨,洒在禅院里,所落之处,莲花枯萎,池水浑浊,连月光都黯淡了三分。
观音踉跄后退,嘴角溢出一缕金色的血。
她看着手中残留的瓶颈,又抬头看向孙悟空,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恐惧:“你...你毁了佛祖赐下的法器...”
“这才第一个。”孙悟空甩了甩手,仿佛只是捏碎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具,“接下来,是这根杨柳。”
他看向那根青翠的杨柳枝。
观音猛地将杨柳枝护在身后——这是她成道的根本法器之一,若再被毁,道基必损!
但孙悟空没动。
他只是看着,看了很久,忽然笑了:“放心,俺今天不碰它。”
观音一愣。
“留着它。”孙悟空转身,背对着她,“让你记住今天。记住有一个你曾经点化的猴子,从地狱里爬出来了。记住他毁了你的净瓶,而你连还手都不敢。”
他走向院门,脚步不疾不徐。
“也记住,这才刚开始。”
话音落下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观音站在原地,许久,缓缓跌坐在莲台上。她看着满院的狼藉,看着枯萎的莲花,看着浑浊的池水,最后看向手中那截破碎的瓶颈。
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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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没有离开观音禅院太远。
他站在禅院外的山道上,抬头看向更高处——那里是大雷音寺,是如来的所在。
但他不急着去。
债要一笔一笔讨,路要一步一步走。
下一个目标,他选择了文殊院。
原因很简单:当年真假美猴王打到灵山时,文殊菩萨是第一个开口说“难以分辨”的。那时孙悟空以为他是真的看不出来,现在想想,不过是演戏罢了。
文殊院的门开着。
孙悟空走进去时,文殊菩萨正在院中练剑。不是法剑,是一柄很普通的、凡铁打造的长剑,剑招也很朴素,像是人间江湖的把式。
“菩萨好雅兴。”孙悟空倚在门框上,开口道。
文殊收剑,转身,看见孙悟空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是惊讶,是“果然来了”的了然。
“你比我想的来得快。”他说,声音很平静。
“哦?”孙悟空挑眉,“你料到俺会来?”
“从猪八戒闯入九幽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文殊将剑插回鞘中,动作从容,“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破印而出。”
孙悟空笑了:“看来菩萨知道得不少。”
“知道一些。”文殊走到石桌旁,倒了杯茶——两杯,“坐。”
孙悟空没坐。他走到石桌对面,低头看着那杯茶,茶汤清澈,映着月光,也映着他狰狞的倒影。
“不喝?”文殊问。
“怕有毒。”孙悟空说。
文殊摇头,端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要杀你,不用下毒。”
“那用什么?”
“用理。”文殊放下茶杯,看着他,“用因果,用天数,用‘不得不为’。”
孙悟空沉默片刻,忽然伸手,端起那杯茶,也一饮而尽。茶很苦,苦得他皱了皱眉。
“现在可以说了?”他问。
“你想知道什么?”文殊反问。
“全部。”孙悟空盯着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谁的主意?除了如来、观音、你,还有谁参与了?”
文殊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向夜空,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计划从取经开始前就有了。金蝉子转世是第一步,收服你是第二步,但如来发现你野性难驯,恐成日后变数,于是准备了第三步——六耳猕猴。”
“所以取经路上,你们一直监视着俺?”
“不是监视,是观察。”文殊纠正,“观察你是否真的能被驯化。可惜,你让如来失望了——白骨精那一难,你宁可被赶走也不认错;火焰山那一难,你为借芭蕉扇不惜下跪,却始终不肯真正低头。这样的你,就算成了佛,也是个‘斗战胜佛’,不是如来想要的‘佛’。”
孙悟空听懂了。
如来要的不是齐天大圣,不是孙悟空,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斗战胜佛”。他要的是一尊听话的、慈悲的、完美的佛像,用来点缀灵山,用来向三界展示佛门的“包容”与“伟大”。
而他,不合适。
“所以就让六耳猕猴替俺?”孙悟空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对。”文殊点头,“六耳猕猴听如来讲经三百年,早已皈依。他模仿你,不仅能模仿形,更能模仿神——当然,他模仿的是如来希望你成为的样子。”
“那真的俺呢?”孙悟空问,“就该永镇九幽?”
文殊沉默了一下:“原本的计划是,待取经功成,封赏完毕,就以‘孙悟空魔性复发、自堕九幽’为由,将你彻底抹去。但猪八戒...”
他没说完。
但孙悟空明白了。
猪八戒的追查,打乱了计划。佛门不得不提前“处理”掉猪八戒,也因此惊动了他,让他提前苏醒、提前破印。
“多谢。”孙悟空忽然说。
文殊一愣:“谢什么?”
“谢你说实话。”孙悟空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讽刺,“让俺死也死个明白。”
“你不想杀我?”文殊问。
“想。”孙悟空点头,“但不是现在。”
他转身,走向院门。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你刚才练的那套剑法,是人间学的吧?”
“...是。”
“成佛这么多年,还忘不掉?”
这一次,文殊没有回答。
孙悟空笑了,笑声在夜风中飘散:“菩萨,你也还没成佛啊。”
他走了。
文殊站在原地,许久,缓缓拔出剑,继续练那套朴素的剑法。一剑,一剑,剑光在月光下流转,映出他眼中深深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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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目标,孙悟空选了罗汉堂。
不是针对某个人,是针对整个罗汉堂——因为当年押送他入九幽的,就是十八罗汉。而围杀猪八戒的,也是他们。
罗汉堂灯火通明。
当孙悟空走进大殿时,十八罗汉已经列阵以待。降龙罗汉站在最前,双手合十,神色复杂:“大圣...何苦如此?”
“苦?”孙悟空歪了歪头,“俺不苦,俺是来让你们苦的。”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震天的声势,他只是简简单单一拳轰出!
但这一拳,裹挟着九幽百年的怨煞,裹挟着魔猿觉醒的狂暴,裹挟着被背叛的愤怒,也裹挟着...猪八戒最后那点真灵里,残留的温暖。
矛盾的力量,却在这一拳里完美融合。
降龙罗汉脸色大变,急忙结印,金龙虚影从身后腾起,张开巨口咬向拳头!
“轰——!!!”
金龙炸了。
不是被打散,是被硬生生打炸!金色的光点四散飞溅,像一场逆行的雨。降龙罗汉喷血倒飞,撞碎了三根殿柱才停下。
其余十七罗汉同时出手!
伏虎罗汉的猛虎,举钵罗汉的金钵,长眉罗汉的眉须...十七道攻击从四面八方袭来,封死了孙悟空所有退路。
但他不需要退。
他站在原地,只是张开双臂,然后——
猛地一合!
“嘭!”
十七道攻击,在空中撞在一起!不是孙悟空操控的,是他扭曲了那片空间,让所有攻击“不得不”相互碰撞!罗汉们力量相冲,顿时气血翻涌,阵法大乱。
孙悟空趁势突进。
他像一道暗金色的闪电,在罗汉阵中穿梭。没有杀人,甚至没有重伤——他只是用包裹着暗金火焰的拳头,在每一个罗汉的胸口,轻轻印了一拳。
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但每一个被击中的罗汉,都僵在原地,然后缓缓跪倒,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
因为那一拳里,蕴含着九幽之眼“看破”的力量。
孙悟空看破了他们的道心。
看破了降龙罗汉心底对权力的渴望——他想成为菩萨,想更进一步。
看破了伏虎罗汉对暴力的迷恋——他享受降妖除魔时,妖魔的哀嚎。
看破了举钵罗汉的贪婪——他私藏供品,暗中交易。
看破了长眉罗汉的虚伪——他表面慈悲,背地里却嫉妒同门。
一拳,照见本心。
照见那些被金身掩盖的、属于“人”的丑陋。
当孙悟空走到大殿尽头,转身回望时,十八罗汉已全部跪倒在地,有的抱头痛哭,有的仰天嘶吼,有的喃喃自语——他们被自己心底的魔,击溃了。
“佛?”孙悟空轻声说,“你们也配?”
他走出罗汉堂,月光照在他身上,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影子所过之处,罗汉堂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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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灵山已经醒了。
钟声急促地响起,不是晨钟,是警钟。一队队金刚、力士、护法神将从各处涌出,如临大敌。但他们不敢靠近孙悟空,只敢远远围着,手中的兵器在颤抖。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
看到了观音禅院枯萎的莲花。
看到了文殊院里破碎的茶盏。
看到了罗汉堂熄灭的灯火。
看到了那个一身暗金铠甲、行走在月光下的身影。
那不是孙悟空。
至少,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孙悟空。
那是从九幽爬出来的怪物,是带着百年怨恨归来的复仇者,是一尊...他们亲手造就的魔。
孙悟空无视了周围的包围。
他继续向上走,沿着灵山的主阶,一步一步,走向最高处的大雷音寺。
脚步声很稳,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灵山的心脏上。
沿途的殿宇里,有菩萨想要出手,但被身边的同门拉住;有佛陀想要呵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看着孙悟空走过,看着他铠甲上流淌的火焰,看着他眼底燃烧的金红,最后,看着他心口那道淡金色的疤痕。
那是如来的印记。
也是如来的失败。
终于,孙悟空走到了大雷音寺前。
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如水,铺满每一块金砖。大殿的门开着,里面佛光普照,隐约可见如来端坐莲台的巨大身影。
孙悟空停在广场中央。
他抬头,看向大殿深处,开口。
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座灵山:
“如来——”
“俺老孙——”
“来取金箍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