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子...”
这三个字从如来口中吐出时,整个灵山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更微妙的东西——像是精心搭建的戏台上,忽然走进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观众。
那老僧站在广场边缘,破旧的僧袍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他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
孙悟空扭头看他,瞳孔微缩。他认得这张脸——十四年取经路,这张脸每天都在他眼前。可又不太一样,眼前这个“唐僧”眼里没有慈悲,没有迷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师父?”孙悟空下意识开口,声音带着疑惑。
“我不是你师父。”金蝉子摇头,声音平静,“那个一路唠叨、心软、遇事只会念经的唐三藏,是你的师父。我是金蝉子——被如来打下凡间、历经十世轮回、最后被他选为取经工具的那个金蝉子。”
他顿了顿,看向如来:
“也是唯一知道‘真假美猴王’从头到尾都是骗局,却不得不陪你们演下去的那个...傻子。”
如来沉默地看着他,许久,缓缓开口:“金蝉子,你既已功德圆满,重归佛位,当知因果已成,何必再涉尘缘?”
“因果?”金蝉子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讽刺,“世尊说的因果,是指你设计让我十世轮回,指你安排六耳猕猴替换悟空,指你默许猪八戒魂飞魄散——这些因果吗?”
他一步一步走向广场中央,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声音在死寂的灵山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数着某种无声的罪证。
“如果是这些因果——”金蝉子停在孙悟空身侧,抬头看着如来,“那弟子今日,是来了结的。”
孙悟空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取经路上,唐僧总在深夜独自打坐,眼中偶尔闪过与平日慈悲不符的锐利。
为什么每当“孙悟空”做出与从前不同的举动时,唐僧会沉默得异常久。
为什么在灵山封佛那夜,那滴泪会落得那么重。
原来他都知道。
从始至终都知道。
“你...”孙悟空喉咙发干,“什么时候...”
“从六耳猕猴第一次叫我‘师父’开始。”金蝉子没有看他,依旧盯着如来,“真的悟空叫我,声音里总带着三分不耐、七分亲昵。假的悟空叫我,只有恭敬——那种演练过千百遍、毫无破绽的恭敬。”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可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如来说,这是‘大局’。佛法东传是大局,三界安定是大局,佛门兴盛是大局...至于一个猴子的死活,一个猪妖的执念,一个凡僧的痛苦——在大局面前,微不足道。”
“所以你就看着?”孙悟空问,声音嘶哑。
“我看着。”金蝉子点头,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痛楚,“我看着你被镇压,看着八戒追查,看着他死...我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每日坐在禅房里,敲木鱼,念经书,假装自己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唐三藏。”
他忽然转向孙悟空,眼神复杂:
“你知道吗?这十四年,我每一天都在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是金蝉子,为什么要有前世的记忆,为什么要知道这一切却无力改变...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和尚,什么都不知道,会不会更快乐?”
孙悟空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父”,忽然想起取经路上的许多细节:
过火焰山时,唐僧曾半夜起来,对着西方看了很久。
女儿国里,国王挽留时,唐僧眼中闪过的不是坚定,而是一种深切的疲惫。
甚至最后一次分别前,唐僧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这一路,辛苦你了”——那时孙悟空以为他说的是取经辛苦,现在才明白,他说的是“扮演孙悟空”辛苦。
原来所有的线索都在那里。
只是没人敢串联起来。
“现在你想做什么?”孙悟空问。
金蝉子没有回答。他转过身,面对如来,双手合十——不是恭敬的合十,是一种近乎宣战般的姿态:
“世尊,弟子有三问。”
如来的表情没有变化:“讲。”
“第一问:若佛法真能普度众生,为何度不了孙悟空心中那点‘不服’?为何要用镇压代替度化,用替换代替引导?”
“第二问:若佛门真是慈悲为怀,为何容不下一个猪八戒追寻真相?为何要用‘形神俱灭’来封一个忠诚之人的口?”
“第三问——”金蝉子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
“——若您真是如来佛祖,三界共尊的世尊,为何要编织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欺骗你的弟子,欺骗三界众生,欺骗这天地——就为了一个‘佛法东传’的虚名?!”
三问落下,灵山寂静。
五百罗汉低头,三千揭谛沉默,诸菩萨闭目。无人敢应,无人能应。
如来看着金蝉子,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月光偏移了三寸,久到远处莲池的残荷又落下一片枯叶。
然后,他笑了。
不是慈悲的笑,不是愤怒的笑,是一种孙悟空从未见过的、近乎“真实”的笑——那笑容里有欣赏,有遗憾,甚至有一丝...解脱?
“金蝉子,你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敢在法会上质疑我的弟子。”如来缓缓道,“十万八千里路,十世轮回之苦,都没磨掉你这点锋芒。”
“因为弟子不明白。”金蝉子直视着他,“不明白为何对的就是对的,不明白为何您说的就是真理,不明白为何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就可以用尽‘坏’的手段。”
“所以你今日来,是要替他们讨个公道?”如来问。
“不。”金蝉子摇头,“公道要他们自己讨。弟子今日来,是要替自己——替那个被蒙在鼓里十四年、眼睁睁看着徒弟受难却无能为力的唐三藏——问个明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世尊,您告诉我:这西天取经,取的到底是什么经?度的到底是什么人?成的到底是什么佛?”
问题很简单。
答案却无人敢答。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金蝉子问的不是字面意思。他问的是本质,是初心,是这灵山辉煌表象下,那颗早已腐烂的核。
如来沉默了。
这一次,他沉默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某种...疲惫?
“金蝉子,你可知什么是‘佛’?”
“请世尊示下。”
“佛不是人。”如来道,“人有七情六欲,有爱憎痴怨,有取舍权衡。佛没有。佛是规则,是真理,是这天地运转不可违逆的‘道’。”
他抬起手,指向灵山之下——那里云海翻腾,人间灯火明灭:
“你看那人间。战乱时祈求和平,饥荒时祈求温饱,病痛时祈求健康...他们求的是什么?是佛吗?不,他们求的是‘利’,是‘安’,是‘生’。而佛能给他们的,只是一个念想,一个寄托,一个‘信了就有希望’的虚妄。”
“所以取经是虚妄?”金蝉子问。
“取经是手段。”如来答,“让东土众生相信西天有真经、有真佛的手段。信了,人心就安了;人心安了,天下就稳了;天下稳了,佛门香火就旺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局’。”
他看向孙悟空:
“至于孙悟空,他确实有功,也确实有才。但他的‘不服’,他的‘桀骜’,他的‘齐天大圣’——这些都是变数,是不稳定,是可能破坏整个大局的隐患。所以必须除掉,或者...替换。”
又看向虚空,仿佛看向那个已经消散的身影:
“猪八戒追寻真相没有错,但他太执着。执着就会生怨,生怨就会生乱。所以他也不能留。”
最后看向金蝉子:
“而你,我的弟子,你本该是最明白这一切的人。你历经十世轮回,看尽人间疾苦,早该明白: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相对的‘利弊’。为了大利,牺牲小义;为了大局,委屈个体——这是天地至理,也是我佛门百万年来立足的根本。”
一番话说完,大雷音寺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因为如来说出了真相,而是因为他竟然如此直白、如此赤裸地说出了真相——撕掉了所有慈悲的伪装,扯下了所有普度的幌子,露出了底下冰冷、现实、甚至残酷的“规则”。
原来这就是佛。
不是渡人的佛,是权衡的佛。
不是慈悲的佛,是利益的佛。
不是众生的佛,是佛门的佛。
金蝉子笑了。
笑得很苦,很涩,像吞了一整碗黄连。
“原来如此...”他低声喃喃,“原来弟子这十万八千里路,走的不是取经路,是看您如何织网、如何下棋、如何把活生生的人当成棋子的...观摩路。”
他抬起头,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
“世尊,弟子还有最后一问。”
“讲。”
“若佛就是如此——”金蝉子一字一顿,“那这佛,不成也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抬手,撕开了自己的僧袍。
不是愤怒地撕,是平静地、缓慢地、像褪下一层早已不合身的皮那样,将象征着“旃檀功德佛”的锦斓袈裟,从肩上剥了下来。
袈裟落地,无声。
金蝉子站在月光下,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那身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却又挺拔得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
“金蝉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如来终于变了脸色。
“知道。”金蝉子平静地说,“弟子在还俗。”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袈裟,轻轻叠好,放在脚边。然后直起身,双手合十,对着如来——也是对着整个灵山——深深一拜:
“这一拜,谢世尊十万八千里路的‘教导’,让弟子看清了什么是佛,什么是人,什么是...连人都不如的佛。”
再拜:
“这一拜,谢灵山诸位同门十四年‘照应’,让弟子学会了什么叫沉默,什么叫视而不见,什么叫...同流合污。”
第三拜,他转向孙悟空:
“这一拜,是替那个没用的唐三藏,向你道歉。对不起,悟空,为师...没能护住你。”
孙悟空喉咙发紧,想说“不怪你”,却发不出声音。
金蝉子拜完,直起身,最后看了如来一眼:
“世尊,从今日起,世间再无旃檀功德佛,也无金蝉子。只有一个想不明白、也永远不想想明白的...愚僧。”
他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脚步依旧很稳,背影却透着一种决绝的孤独。
如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闭目,长叹一声:
“痴儿...”
那声叹息很轻,却传遍了整个灵山。
像是为这场戏,画下了一个悲哀的注脚。
金蝉子走到广场边缘,停下,没有回头:
“悟空。”
“...师父。”
“这条路,师父陪不了你了。”金蝉子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但你要记住: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八戒用命给你换了火种,师父用这身袈裟给你换了...一个见证。”
他顿了顿:
“打吧。打得狠一点,打得响一点。让这三界都听听——听听这灵山的金身,敲起来到底是什么声音。”
说完,他迈步,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再也没有回头。
孙悟空站在原地,看着师父消失的方向,许久。
然后,他弯腰,拾起了地上那件锦斓袈裟。
入手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却又很重,重得像一整座灵山的虚伪。
他将袈裟仔细叠好,塞进怀中——紧贴着心口那道疤,紧贴着猪八戒那点真灵残留的温度。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向如来。
眼中金红色的火焰,已经燃成一片焚天的火海。
“老和尚。”
孙悟空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戏看完了。”
“该算账了。”
金箍棒缓缓抬起,棒尖直指莲台:
“这一次,没有师徒,没有菩萨,没有佛——”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只有你,和俺老孙。”
“以及这一百三十七年的血债。”
“一笔,一笔,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