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来埜一边打着领带一边对还在慢吞吞喝粥的薛辜说:“今天跟我去公司。”
薛辜手一抖,勺子磕在碗边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戒备:“去你公司干嘛?我不去!”
“由不得你。”来埜语气不容置疑,“给你找了个活儿,在公司做清洁。总比你整天无所事事,拿着导航瞎逛强。”
“清洁工?!”薛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让我去给你扫厕所?来埜你他妈看不起谁呢!”他气得胸口起伏,脸涨得通红。
“看得起看不起,靠你自己挣。”来埜冷冷地瞥他一眼,“要么去干活,要么就去街头路宿。我说到做到。”
最后那句话像冰水一样浇灭了薛辜的气焰,他想起来埜在浴室里那句“这是最后一次”。他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掐进掌心,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就去!”
车子驶入了市中心一栋气派的写字楼地下车库。薛辜看着窗外明亮的光线、光滑如镜的地面和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男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往旧外套里埋了埋。
来埜停好车:“跟上,别乱看。”
薛辜亦步亦趋地跟着来埜走进电梯,看着来埜按了某个高层按钮。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和低声交谈的职场术语,薛辜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来埜直接把他带到了人事部,找了一个相熟的中层领导。几句简短的交谈后,那位领导打量了一下站在来埜身后、眼神躲闪又带着点桀骜的薛辜,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行吧,后勤那边正好缺人,让他先干着。”领导语气带着几分施舍,“不过老来,咱们这儿规矩严,要是干不好或者惹麻烦……”
“按规矩办。”来埜截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他叫薛辜,你直接给他安排工作就行,不用特殊照顾。”
说完,来埜甚至没多看薛辜一眼,只留下一句“下班等我”,便匆匆赶往自己的办公室——他手头还有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
薛辜就这样被留在了人事部,然后被一个面露不耐的文员带到了后勤主管那里。主管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的女人,姓王,上下扫了薛辜几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新来的?看着年纪不大,能干了这活儿吗?”王主管语气倨傲,“咱们这可是大公司,不是乡下地方,讲究的是效率和干净,角角落落都得一尘不染,懂吗?”
薛辜抿紧了嘴唇,没吭声,只是把头微微偏开。
“啧,还是个闷葫芦。”王主管撇撇嘴,扔给他一套略显宽大的蓝色清洁工制服,“换上,你的负责区域是三层东侧的办公区、茶水间和卫生间。每天早上上班前、中午、下午下班后各打扫一次,随时注意保持整洁。听明白了?有会议随时待命清理。动作麻利点,别偷懒!”
薛辜接过那套粗糙的制服,手指用力地捏了捏,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薛辜磨蹭着换上那身宽大不合体的保洁服,感觉浑身像爬满了虫子一样不自在。他推着清洁车,硬着头皮走进了办公区。
此时还未到正式上班时间,但已经有不少员工到了。几个穿着时尚、化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女员工正聚在茶水间附近闲聊,看到薛辜推着车过来,声音顿时低了下去,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
“愣着干什么?快点啊!”王主管催促道。
旁边工位一个正在涂指甲油的年轻女人抬起头,嗤笑一声:“王姐,哪儿找来的愣头青啊?看着傻乎乎的。”
另一个端着咖啡走过的男人也停下脚步,戏谑地看着薛辜:“小子,拖地会不会啊?可别把水弄得到处都是,摔着了我们部门的精英,你可赔不起。”
“哟,新来的保洁?”另一个烫着波浪卷发的女人捂着嘴轻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薛辜听见,“看着年纪不大嘛,怎么干这个?”
旁边一个短发女人接话,语气带着调侃:“谁知道呢,可能没什么文化吧。不过这身蓝衣服穿在他身上,啧,还挺‘别致’。”
波浪卷见他没反应,提高了音量:“喂,新来的,这边桌子昨天就没擦干净,今天仔细点啊!我们这可都是贵重物品。”
薛辜动作顿了一下,闷声回答:“知道了。”
“声音大点,听不见!”短发女人故意刁难。
薛辜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冒着火,但想到来埜,又硬生生压下去,几乎是吼出来:“知道了!”
“哼,脾气还不小。”波浪卷撇撇嘴,“干这活儿就得有干这活儿的觉悟,懂吗?”
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刻薄的男员工端着杯子走过来,看到薛辜,眉头一皱:“让让,挡着路了没看见?好狗不挡道懂不懂?”
薛辜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泛白,侧身让开。
男员工经过他身边时,故意把杯子里的水渍晃了一点出来,洒在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一上午,薛辜都在这种压抑和时不时冒出来的嘲讽中度过。
“保洁,卫生间纸没了,快去换!”
“喂,这边有滩水,赶紧来拖一下,摔着人你负责啊?”
“动作轻点,没看见我们在工作吗?吵死了!”
“听说他是李主管塞进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能有什么来头,你看他那样子,估计是哪个穷亲戚来找活儿干呗。”
薛辜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完成所有工作。他笨拙地操作着吸尘器,声音引来不满的抱怨;他低头擦拭隔间玻璃时,能感受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他去倒垃圾,有人会故意把没喝完的饮料瓶扔进去,让汁水溅他一身。
中午休息时间,薛辜被指派去清理茶水间的垃圾。他刚把垃圾袋扎好,就听到旁边几个正在闲聊的员工提到了来埜。
“来总监今天汇报的那个项目听说成了哎,听说没?那个大单子谈成了,老板龙颜大悦啊!”
“能不悦吗?那可是个大客户。来总监真是厉害,年轻有为,听说上面很看重他。”
“人长得也帅,就是好像挺冷的,不好接近。”
薛辜动作顿了顿,竖起了耳朵。
“是啊,跟他一比,有些人真是……”其中一人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弯腰捡垃圾的薛辜,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薛辜听见,“……云泥之别。同样姓薛(他听错了?或者是故意嘲讽),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呵呵。”
薛辜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垃圾袋,塑料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种混合着屈辱、愤怒和难堪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冲上去揪住那个女人的衣领,想把这袋垃圾砸到那些嘲讽他、也间接嘲讽了来埜的人脸上。
但他想起来埜离开前那句“别惹事”,想起那辆白色的电动车,想起导航里那个会说话的声音,想起……来埜可能真的不会再管他的眼神。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最终,他只是猛地低下头,用力将垃圾袋提起来,一言不发,步履沉重地走向垃圾通道。
那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承受着无声的砸向他的碎石。
整个下午,薛辜都异常沉默。
他不再抬头看任何人,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工作,拖地、擦桌子、倒垃圾。
动作依旧不算熟练,却比上午多了几分狠劲,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那些污渍和灰尘上。
下班来埜才从繁忙的业务中脱身,想起薛辜,便到后勤部去找人。
王主管笑着迎上来:“来总监,您介绍来的那小薛,干活还挺卖力,就是不太爱说话。”
来埜点点头,在楼梯间找到了正在收拾工具的薛辜。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合身的清洁工制服,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透着一丝隐忍。
“走了。”来埜说。
薛辜没应声,默默放好工具,脱下制服,跟着来埜走向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镜面映出薛辜低垂着头的身影。来埜注意到他外套袖口下露出的手腕有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的。
“还适应吗?”来埜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薛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用一种满不在乎的、甚至带着点刺的语调回答:“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不就是扫地擦桌子,是个人都会。”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那些人……哼,也没什么了不起。”
来埜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电梯到达一楼,门打开,外面嘈杂的人声涌了进来。
薛辜下意识地又缩了一下肩膀,但很快,他像是跟自己较劲似的,猛地挺直了背,率先走出了电梯,步伐甚至带着点刻意为之的、虚张声势的“嚣张”,仿佛这样就能将白天听到的那些嘲讽、感受到的那些轻蔑,都隔绝在那身灰扑扑的制服之后。
来埜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故作强硬却难掩疲惫的背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这工作对薛辜而言绝不轻松,但他什么也没说。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有些钉子,只能自己碰。
而他,只需要在旁边看着,确保这颗浑身是刺的“顽石”,不会真的碎掉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薛辜依旧每天跟着来埜去公司,换上那身让他倍感屈辱的蓝色制服。
最初的明目张胆的嘲讽似乎少了些,但另一种更隐晦、更磨人的霸凌开始了。
那些人似乎摸准了他沉默寡言、且“有背景但不受待见”的微妙处境,变着法子地使唤他和排挤他。
“薛保洁,”那个烫着波浪卷的女人,大家都叫她Lily,踩着高跟鞋走到正在擦拭打印机旁边桌子的薛辜身边,将一叠废纸轻飘飘地扔进他刚换好干净垃圾袋的垃圾桶里,“顺便帮我把这些碎掉,谢谢咯。”
语气客气,眼神却带着施舍和命令。
薛辜动作没停,像是没听见。
“喂,跟你说话呢!”Lily拔高了音量,引得附近几个同事抬头张望。
薛辜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拿起那个垃圾桶,走向碎纸机。
他能听到身后传来压低的笑声。
在卫生间,他正低头清洗洗手池,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刻薄男,被人称作“吴哥”的,走了进来,站在他旁边的小便池,斜眼看着他:“哟,挺勤快嘛。
不过有些地方,光擦表面可不行。”他意有所指地瞟了瞟隔间,“有些人的素质啊,啧啧,你得随时准备着进去‘清理战场’,懂吗?这才是考验你工作态度的时候。”
薛辜拧水龙头的动作猛地加大,水流哗地溅起,打湿了他的袖口。
他死死盯着光洁的瓷盆,一言不发。
中午在员工食堂,薛辜按照规定,等大部分员工用餐完毕后才去吃饭。
他端着餐盘,想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却发现好几个空着的桌子都被放上了“预留”的牌子。
他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没牌子的空位,刚放下餐盘,旁边几个正在聊天的男员工就互相使了个眼色,声音不大不小地议论起来。
“啧,怎么坐这儿了,一股味儿。”
“后勤的不是有自己吃饭的地方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可能觉得这边的饭更香吧,哈哈。”
薛辜拿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猛地站起来,端起几乎没动过的餐盘,转身大步离开,将那些窃窃私语和低笑声甩在身后。
他最终在通往天台的消防通道楼梯上吃这顿午饭,冰冷的台阶,寡淡的饭菜,和着屈辱一起咽下。他吃着,就听到上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Lily和那个短发女人(据说叫Amy)的声音。
“……你看他那样,整天阴沉沉的,好像谁都欠他钱一样。”
“就是,也不知道来总监怎么想的,弄这么个人进来,看着就晦气。”
“估计是远房穷亲戚,甩不掉又没办法,只好塞进来眼不见为不烦呗。你看来总监平时管过他吗?问都不问一句。”
“我看也是。不过你说,他会不会去跟来总监告状啊?”
“告状?他敢吗?再说了,来总监那么忙,哪有空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咱们又没把他怎么样,不就是让他多干点活嘛,锻炼他呢!”
薛辜卧紧了手中的餐盘,冰冷的触感传到掌心。他猛地站起身,弄出了点声响。
上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随即是带着一丝慌乱和强装镇定的脚步声快速离开了。
薛辜站在原地,胸口堵得发慌。
他确实没敢告诉来埜。
一方面是他那可笑的自尊心作祟,另一方面,他也隐隐觉得,来埜可能真的不会管,或者,就像那些人说的,来埜根本不在意。
这天下午,薛辜被派去清理三楼一个小型会议室的会后现场。
里面杯盘狼藉,果皮、零食袋、用过的纸巾扔得到处都是。
他正埋头收拾,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吴哥和另外两个男同事勾肩搭背地走进来,似乎是来找落下的东西,身上还带着点酒气。
“哟,正在忙呢?”吴哥看到薛辜,咧嘴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薛辜猝不及防,手里的垃圾袋掉在地上,一些果核滚了出来。
“哎呀,不好意思,没看见。”吴哥毫无诚意地道歉,然后对同伴使了个眼色,故意大声说,“看看人家这工作,多‘重要’啊,维系着咱们整个公司的环境卫生呢!是吧?”
另一个高个子男人附和道:“那是,这可是来总监‘亲自’安排的人,能不重要吗?”他把“亲自”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充满了嘲讽。
第三个矮胖些的则直接走到薛辜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语气轻佻:“小子,说说,怎么巴结上来总监的?教教哥几个呗?也让我们走走捷径?”
薛辜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缓缓直起身,抬起头,眼睛里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血丝遍布。他死死盯着那个矮胖子,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
矮胖子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仗着人多,还是强撑着气势:“怎么?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还想动手?你动一个试试?信不信我让你在这公司待不下去!”
吴哥也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说:“就是,认清自己的位置。你就是个扫地的,我们让你干嘛你就得干嘛,懂吗?别给脸不要脸。”
“我的位置?”薛辜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危险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寒意,“我的位置就是告诉你们,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他猛地弯腰,不是去捡垃圾,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抓起了地上那个滚落的、黏糊糊的果核,在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狠狠砸在了那个矮胖子的脸上!
“啪叽”一声,果核碎裂,黏腻的汁液和果肉糊了矮胖子一脸。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我去你妈!”矮胖子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怒吼,抹了一把脸,气得浑身发抖就要扑上来。
吴哥和高个子也变了脸色,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
薛辜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猛地抄起了旁边一把沉重的金属折叠椅,手臂肌肉绷紧,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来啊!试试看!看今天谁先把谁扔进垃圾桶!”
他这副拼命的架势瞬间镇住了那三人。他们平时也就是仗着身份嘴贱欺负人,真遇到这种不要命的硬茬子,尤其是对方手里还拿着“武器”,顿时就怂了。
“你……你疯了!”吴哥色厉内荏地指着薛辜,“你等着!你等着被开除吧!”
“滚!”薛辜暴喝一声,手里的椅子又往前递了递。
三人被他吓得后退两步,矮胖子一边擦着脸一边骂骂咧咧,但终究没敢再上前,互相拉扯着,狼狈地快速逃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瞬间只剩下薛辜一个人,和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依旧死死握着那把椅子,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血丝密布,额头上青筋暴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脱力一般,缓缓放下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和自己手上沾染的黏腻果核残渣,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席卷了他。
他知道,这次可能真的闯祸了。
但他不后悔。
他甚至有一种扭曲的快感,仿佛长久以来积压在胸口的恶气,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他慢慢蹲下身,开始机械地收拾残局,只是动作比之前更重,更狠,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而此刻,来埜正在顶楼的办公室里,听着下属汇报项目进展,对楼下发生的这场险些见血的冲突,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薛辜这几天似乎更加沉默,眼神里那种桀骜不驯底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汹涌。
但他太忙了,忙得无暇去深究那暗流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