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的车程,在薛辜断断续续的挣扎和咒骂中显得格外漫长。来埜始终紧抿着唇,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被雨水反复冲刷又蒸腾起热浪的柏油路。
车载音响里流淌出的轻快音乐与车厢内近乎凝滞的压抑气氛格格不入。
薛辜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歪向车窗,不知是睡是醒,只是那被反绑在身后的手,偶尔还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
城市的天际线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逐渐清晰,高楼大厦像冰冷的钢铁丛林,吞噬着渺小的个体。
薛辜在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时猛然惊醒,昏暗的光线和浑浊的空气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来埜停好车,解开安全带,瞥了一眼后座被缚的薛辜。三个小时的车程里,这人从最初的挣扎怒骂到后来的死寂,只在路过某个服务区时含糊地说了句“要吐”。
“到了。”来埜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利落地解开车门锁,绕到另一边,将不愿配合的薛辜半拖半拽地弄出车厢。
绳索并未解开,来埜像押送犯人一样,将他带进了电梯。电梯镜面映出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一个衣着整洁,眉头紧锁,难掩厌烦;另一个头发凌乱,衣衫因挣扎而更加皱巴,眼神空洞,脸上还带着宿醉和颠簸后的狼狈。
薛辜盯着镜中的自己,又瞥了一眼身旁的来埜,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却没再说话。公寓在十七楼。来埜打开门,一股属于城市单身公寓的、干净却缺乏人情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灰白色调的房间,家具简洁到近乎冷硬,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与薛辜那个混乱不堪的老屋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来埜终于解开了薛辜手腕上的绳索,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
他指着客厅角落那个狭窄的、看起来像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你睡那里。卫生间在那边。记住,”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这里不是你的狗窝,保持干净,不许喝酒,更不许发酒疯。否则,我不介意把你扔回街上。”
薛辜活动着发麻的手腕,像是没听见,目光逡巡着这个陌生的空间。
“我会帮你找工作,找到了就搬出去。”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蝼蚁般的车流和行人,眼神里没有任何初来乍到的好奇,只有一片沉沉的麻木和疏离。
来埜不再管他,自顾自地将带回来的那箱牛奶放进冰箱,又把母亲织的围巾仔细收好。
做完这些,他拿起公文包:“我要去公司处理点事情,冰箱里有吃的,自己弄。别给我惹麻烦。”门“咔哒”一声关上,将薛辜独自留在了这片寂静里。
空荡的公寓仿佛一个精致的牢笼。
薛辜在房间里踱步,脚步虚浮,像个幽灵。他推开那间属于他的小房间的门,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空荡荡的衣柜,连窗户都小得可怜。他退出来,又走进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湿漉的头发黏在额前。
他伸出手指,触碰冰凉的镜面,镜中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忽然,他猛地一拳砸在镜旁的瓷砖上,骨节与坚硬表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回到客厅,倒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城市的噪音被双层玻璃过滤后,变成一种低沉的、无休无止的背景音,不像村里的雨声和风声,那声音是活的,而这里的,是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饥饿感将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拉扯出来。
他晃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那箱牛奶,只有几瓶矿泉水和一些简单的速食。
他拿出一盒牛奶,拆开,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驱散心头的燥郁。
他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将夜空染成一片暧昧的橙红。
他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熟悉的泥泞小路和爬满爬山虎的石墙。这里的一切都光鲜亮丽,却也冰冷彻骨。
来埜回来时,已是深夜。
他带着一身淡淡的烟酒气,显然刚结束应酬。
他看到薛辜依旧保持着白天的姿势,像尊雕塑般立在窗前,桌上的牛奶盒空了,被随意捏扁。
“没给我惹事吧?”来埜一边换鞋一边问,语气带着习惯性的审度。
薛辜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开口,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知道福利院在哪吗?”来埜动作一顿,皱起眉:“福利院?”他觉得这酒鬼果然脑子不清醒。
薛辜沉默下去。
他找不到,也看不见那个在梦里会化作灰雾消散的人。
他被困在了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由一个厌恶他的人“收留”。
来埜懒得再理会他,径自走向自己的卧室,在关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薛辜的背影。
那身影嵌在巨大的城市夜景中,单薄、孤寂,仿佛随时会被这片璀璨的灯光吞噬。
“疯子……”来埜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说薛辜,还是在说同意带他回来的自己。他关上门,将薛辜和他那满身的颓败隔绝在外。
薛辜依然站在那里,直到腿脚麻木。
他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公寓的隔音很好,他听不到隔壁来埜的任何动静,也听不到梦里那声轻轻的“其实...我讨厌一个人”。
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嗡鸣,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接下来的三天,薛辜像一具游魂。
他白天蜷在沙发上睡觉,晚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他唯一的一部旧手机,他只会反复打开又锁屏;送来的饭菜,他扒拉几口就放下。
某天早晨,来埜出门前扔给薛辜一张纸条:“地址。今天下午两点面试,小区门口坐49路直达。”
薛辜捏着纸条,没说话。
下午一点半,来埜正在见客户,手机震动。是薛辜。
“怎么?”来埜走到走廊接听。
电话那头只有粗重的喘息。
“说话。”
“……迷路了。”薛辜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地方……全是高楼。”
来埜听见电话那头尖锐的汽车鸣笛声,还有人群嘈杂的背景音。“找个地铁站标志,拍给我。”
几分钟后,来埜收到一张模糊的照片——薛辜颤抖的手拍下了某个十字路口,霓虹灯牌、滚动广告屏、汹涌人潮,构成一团光怪陆离的色块。
在这座他生活多年的城市里,来埜竟一时无法分辨这是何处。
“站着别动。”来埜挂了电话,向客户道歉提前离开。
他在一个购物中心门口的喷泉池边找到了薛辜。这人缩在长椅上,双手抱膝,盯着水柱发呆。
周围是嬉笑拍照的游客,穿玩偶服发传单的兼职学生,手牵手约会的情侣。
薛辜坐在那片喧闹里,像一块被遗忘在五彩河床底的灰色石头。
喷泉的水珠偶尔被风吹过来,落在他脸上,和汗水混在一起,他却毫无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那起起落落的水柱,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来埜站在五步之外,第一次看清薛辜眼中的东西——不是醉意,也不是疯癫,而是一种被庞大世界碾压后的茫然。
“走了。”来埜上前,声音比预想中缓和些许。
薛辜抬头,瞳孔好一会儿才聚焦到来埜脸上。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回程的公交上,薛辜紧抓着扶手,指节发白。每当报站声响起,他都会轻微地战栗。对面玻璃窗映出他们并肩而立的影子,一个西装革履,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
来埜第一次注意到薛辜的外套肘部有个不起眼的补丁,针脚细密规整。
“面试取消了?”来埜问。
薛辜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广告牌:“找不到地方。”
“纸条上写得很清楚。”
薛辜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被公交车的噪音淹没:"字……看不全。"
来埜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夺过薛辜一直攥在手里的纸条,发现上面的字迹因为被汗水浸染而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依然可辨。
"你识字吗?"来埜直白地问。
“我干嘛不认识字啊?你把我当傻子看吗?”薛辜瞥了他一眼。
公交车恰好到站,一个急刹车。薛辜踉跄了一下,来埜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感受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
"放手。"薛辜低吼。
来埜松开手,却挡在了薛辜与车门之间。
薛辜像一头被困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瞪着来埜,眼神里混杂着羞耻和愤怒。
薛辜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猛地转身,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
公交车重新启动。来埜看着薛辜紧绷的背脊。
"那些招聘传单,"来埜想起薛辜这些天收集的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张,"你能看懂多少?"
薛辜的肩膀猛地一颤。他缓缓回过头,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你调查我?"
"用得着调查?"来埜指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广告牌,"那上面写的什么?"
"肯德基...全家桶..."薛辜下意识念出来,随即恼怒地别开脸。
"瞧,我就说嘛。"来埜道。
薛辜沉默了很久。公交车驶过一片老城区,墙上的涂鸦标语让他眼神微动。
"那写的什么?"来埜故意问。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薛辜轻声念出,嘴角泛起一丝嘲讽,"放屁。"
来埜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的表情。这不是醉汉的胡言乱语,而是一个清醒的人对世界的质疑。
回到公寓时,暮色正悄然浸染天空,城市边缘透出最后一丝橘红色的余晖。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沉默比来时更加沉重。
来埜按下楼层按钮,金属厢体开始上升,轻微的失重感让薛辜下意识地扶住了墙壁。
“那些字,”来埜突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认识,但读起来很费力,对吗?”他没有看薛辜,目光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
薛辜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小时候没念完书,还是……”来埜顿了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阅读障碍?”
薛辜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刺向来埜,带着被窥破秘密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懂什么?!”他声音沙哑,“我认识字!我只是……只是看久了会头晕!”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楼层,门缓缓打开。来埜率先走出去,没有继续追问。
他掏出钥匙开门,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
公寓里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冰冷,整洁,毫无生气。
薛辜站在门口,有些迟疑,仿佛这个暂时容身之所也变成了需要重新审视的领域。
来埜把钥匙扔在玄关的柜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面试的事,算了。”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我会再留意别的机会。”
薛辜沉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目光落在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上。
下午在街头迷路的恐慌和公交车上被戳破的难堪,像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奇怪的……暴露感。
仿佛他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的某种缺陷,突然被摆到了明处。
来埜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两瓶矿泉水,扔给薛辜一瓶。冰凉的瓶身碰到皮肤,薛辜微微一颤。
“路痴在外面确实容易吃亏。”来埜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事实,“以后要去哪里,提前跟我说,我告诉你路线,或者画个地图。”
薛辜捏着矿泉水瓶,指尖用力到发白。他讨厌这种被安排、被“照顾”的感觉,像是在接受施舍。
但他更讨厌下午那种在茫茫人海中彻底迷失方向的恐慌。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回应,让来埜有些意外。他看向薛辜,只见对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侧脸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
来埜忽然想起母亲织围巾时低垂的眼睑,也是这般看不清神情。
“饿了吗?”来埜转移了话题,走向厨房,“煮点面。”
这一次,他没有只煮自己的份。
热腾腾的面条端上茶几时,薛辜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来埜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吃。”
薛辜拿起筷子,动作依然有些笨拙,但不再是之前那种近乎本能的、狼吞虎咽的姿态。
他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挑着面条,仿佛在思考什么极其复杂的问题。
来埜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安静地吃着自己那碗。
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也柔和了白日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打翻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