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云隙被一阵极轻微的“沙沙”声惊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歪倒在垫子上睡着了。殿内光线依旧幽暗，分不清时辰。
声音是从殿首方向传来的。她揉着眼睛看去，只见岁刑星君仍坐在玉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泛着暗金色泽的简册在看。那“沙沙”声，是他翻阅简册时发出的。
他看得很专注，侧脸在星图微光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长睫低垂，遮住了那双过于幽深的眸子。
云隙肚子轻轻叫了一声。她饿了。在万劫墟当看守时，她都是随意摘些野果，或者用微末仙力催生点能吃的草根茎叶对付。现在到了这冰冷神殿，也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吃。
她想了想，从垫子上爬起来，走到玉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小声唤道：“大哥？”
岁刑星君翻动简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那个……我有点饿了。”云隙摸摸肚子，有点不好意思，“神殿里……有吃的吗？或者，我能出去找点吃的吗？”
岁刑星君终于从简册上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没什么情绪：“仙神之体，餐霞饮露即可。何需凡俗之食。”
云隙眨眨眼：“餐霞饮露？可霞光凉飕飕的，露水也没味道啊。我以前在墟边，还会找野果子吃，或者自己试着种点东西呢。”
岁刑星君看着她理所当然的表情，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很难理解这种对“口腹之欲”的执着。但最终，他还是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简册，淡淡道：“随你。”
云隙眼睛一亮：“那我出去找找！大哥你要不要？我给你带点回来！”
“不必。”
“哦。”云隙也不失望，转身就往外跑，青色裙摆像只快活的蝴蝶，翩跹着消失在殿门口。
岁刑星君的目光，在她消失的方向停留了一瞬，才重新落回简册上。殿内恢复了绝对的寂静，仿佛刚才那点鲜活的声响只是一场错觉。
然而，角落里那颗橘红色的石头，和旁边草叶上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生机波动，却真实地存在着，如同黑暗底色上两点微不足道、却无法忽视的异色。
云隙这一去，直到殿内星图变换了三次方位才回来。她怀里抱着一大捧乱七八糟的东西：几种颜色各异、看起来还算饱满的野果，几把嫩生生的野菜，还有几个用大树叶包裹着的、不知是什么的块茎。最离谱的是，她肩上还蹲着一只毛色灰扑扑、眼睛却亮晶晶的小松鼠——显然是她在外面“勾搭”来的新朋友。
“大哥我回来啦！”她声音清脆，带着点雀跃，瞬间打破了殿内凝固般的气氛。
岁刑星君早已放下了简册，正闭目调息。闻言，他睁眼看过来，目光扫过她怀里那堆“杂物”，以及她肩上那只好奇打量四周的小松鼠，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云隙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在靠近自己垫子的地方坐下，把东西一样样摆开。她拿起一颗红艳艳的果子，在衣袖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这个好甜！大哥你真的不要？”
岁刑星君没回答，重新闭上眼睛。
云隙也不在意，自己吃得欢快。吃完果子，她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石臼（天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的），把几种野菜和块茎放进去，用一根光滑的石杵慢慢捣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那只小松鼠从她肩上跳下来，凑到石臼边嗅了嗅，被她笑着轻轻推开：“灰灰别闹，这个你现在还不能吃。”
捣鼓了半天，她弄出了一小碗颜色青绿、质地黏糊、气味……有点古怪的糊状物。
“新配方！”她得意地宣布，用洗干净的小木片挑起一点，尝了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呃……好像碱放多了，有点涩。”
她苦着脸，又加了点野果汁进去调和，再次尝试，表情稍微舒展了些：“嗯……这次好点了，就是味道有点……独特。”
她端起小碗，蹬蹬蹬跑到玉案前，献宝似的递过去：“大哥，尝尝看？我新发明的‘碧玉膏’！”
岁刑星君再次睁眼，看着眼前那碗颜色可疑、气味更可疑的糊状物，以及她脸上混合着期待和一点点心虚的表情，薄唇微抿。
“不……”他刚想拒绝。
“就尝一点点嘛！”云隙把碗又往前递了递，眼睛睁得圆圆的，“给点意见？下次我改良！”
岁刑星君看着她。她指尖因为捣鼓那些东西，沾了点青绿的汁液，袖子也蹭脏了一块，脸上却洋溢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热情。这种热情，与他所熟悉的冰冷、秩序、终结，截然相反。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就在云隙以为他又要无视时，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粗糙的小石碗。动作算不上情愿，但也没有丝毫嫌弃。
他用指尖沾了极少的一点“碧玉膏”，送到唇边。
云隙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岁刑星君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轻微地蹙了一下。那味道……确实“独特”。难以形容的混合气息，带着草木的生涩和野果未驯服的酸，还有一丝古怪的土腥气。
他放下手，没做任何评价，只是将石碗放回了玉案上，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云隙有点失望，但也不算意外。她端起碗，自己又尝了一口，咂咂嘴：“是有点怪……下次少放点‘地根草’，那个味道太冲了。”
她端着碗回到自己的角落，一边小口吃着那味道古怪的“碧玉膏”，一边从布袋里掏出几颗松子，喂给凑过来的小松鼠“灰灰”。一人一鼠，在这冰冷神殿的角落，窸窸窣窣地分享着简陋的食物，竟也有了几分温暖的烟火气。
岁刑星君依旧闭目端坐，周身气息沉静如古井。只是，当云隙吃饱喝足，抱着膝盖又开始打瞌睡时，他悄然睁开一线眼眸，目光掠过她安睡的侧影，掠过角落里那颗橘红石头，掠过那只蜷在她脚边、抱着松子磨牙的小松鼠。
殿顶星图的光芒流转，将他眼底深处那一丝极淡、极快的复杂神色，悄然掩去。
“协从”的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开始了。云隙很快发现，她的“工作”其实不算繁重——至少目前看来。岁刑星君似乎并不急于让她参与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更多的是一些……嗯，鸡毛蒜皮？
比如这次，他们来到一处位于凡间与一处小福地交界处的山涧。山涧本有一眼品质不错的灵泉，泉中孕育出了一个懵懂的泉灵。问题就出在这泉灵身上——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壶瑶池仙酿的边角料，贪杯之下，喝得酩酊大醉，直接导致泉眼运转停滞，涧水枯竭。
这可苦了依赖这山涧生存的生灵。几尾鳞片闪烁着虹光的“虹鳟鱼”奄奄一息地搁浅在干涸的鹅卵石上，腮无力地开合；几只羽毛鲜亮、以涧水中微薄灵气为生的“水灵雀”有气无力地趴在岸边，连叫声都微弱了。
岁刑星君凌空立于涧边，玄黑衣袍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他目光扫过下方，声音平静无波：“泉灵失职，致生灵濒危，引‘生机微劫’。按律，当强行唤醒，施以雷鞭之刑，罚其百年内半数灵力滋养涧水。”
他指尖已有细小的暗金色电光开始跳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云隙站在他侧后方，看着下面那些可怜的小鱼小鸟，心里着急。她拉了拉岁刑星君的袖角——这个动作她做得越来越顺手了。
“大哥等等！让我试试！”她说完，不等岁刑星君反应，就飞身落到干涸的泉眼边。
泉灵是个胖乎乎、水蓝色的小人模样，此刻正躺在泉底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肚皮朝天，打着响亮的小呼噜，脸颊红扑扑的，周身还散发着淡淡的酒气。
云隙蹲下身，先试着用清心咒。柔和的光晕笼罩住泉灵，小呼噜停了一瞬，泉灵吧唧了一下嘴，翻个身，继续睡。
无效。
云隙讪道“怎么还真有水能喝醉酒啊…”
云隙想了想，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里面是她之前调配的、本打算用来提神的“醒神草露”。她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往泉灵嘴里滴了几滴。
草露入喉，泉灵猛地一抽，打了个巨大的嗝，一股更浓郁的酒气混合着草药的古怪气味喷出来。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看了云隙一眼，忽然咧开嘴，开始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起了荒腔走板的调子：
“嗝~瑶池的酒~甜又香~嗝~一口下肚~暖洋洋~再一口~飘飘然~嗝~我是快乐~小泉灵~”
一边唱，还一边用胖乎乎的手臂胡乱比划，水花都没溅起一滴——泉眼还是干的。
云隙：“……”
她哭笑不得，回头看崖上的岁刑星君。他指尖的电光已经凝聚得更加清晰，眼神冷冽，显然耐心即将告罄。
“大哥再等等！”云隙赶紧喊道。她看着那些气息越来越弱的虹鳟鱼和水灵雀，咬咬牙，决定双管齐下。她先运转仙力，将从万劫墟带来的、蕴含生机的“活水精粹”稀释，化作一片蒙蒙的甘霖，轻柔地洒向奄奄一息的小鱼小鸟，暂时吊住它们一线生机。同时，她趴在泉眼边，用上了最柔和、最恳切的仙音，对着那醉醺醺、还在唱歌的泉灵絮絮叨叨：
“泉水啊泉水，快醒醒！看看你的小鱼小鸟朋友们，它们快不行了！它们需要你的水，需要你的灵气！你忍心看着它们死掉吗？等你醒了，我保证给你酿更好喝的、不会醉的果露，用最甜的野莓和最清冽的晨露，好不好？比瑶池的仙酿还好喝！”
或许是生灵垂危的气息终于透过酒意传递了过去，或许是云隙描述的“更好喝的果露”产生了诱惑，又或许是她那充满焦急与关怀的仙音起了作用，泉灵挥舞的手臂慢了下来，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
它歪着头，看了看岸上那些气息微弱的小生命，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和……愧疚？
就在这时，崖上一道清冽如冰泉的暗金色流光无声落下，没入泉灵的核心。泉灵浑身一个激灵，眼中的醉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醒后的惊慌和后怕。
“我、我……”泉灵看着干涸的泉眼和濒死的生灵，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岁刑星君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百年之内，此泉产出，需分三成滋养涧中生灵，以赎尔罪。”
泉灵连连点头，胖乎乎的身体努力凝聚灵力，干涸的泉眼终于重新涌出细流，虽然微弱，却让濒死的虹鳟鱼和水灵雀们精神一振。
危机暂时解除。云隙长舒一口气，用仙力聚起一小汪清水，将恢复了些许活力的虹鳟鱼和水灵雀小心地放进去温养。
回去的路上，她跟在岁刑星君身后，怀里还抱着那个临时充当“鱼缸”的小水球，里面的虹鳟鱼缓缓摆尾，水灵雀也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她。
“大哥，”云隙小声说，带着点邀功的意味，“你看，它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贪嘴。罚也罚了，以后它肯定记住了，不敢再乱喝酒。那些小鱼小鸟也没事啦。”
岁刑星君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回了句：“若非汝拖延，雷鞭早降，惩戒更速。”
云隙撇撇嘴：“可雷鞭打下去，它疼，泉眼恢复也更慢呀。小鱼小鸟不一定等得及。现在这样多好，它知道自己错了，也愿意补偿。”
前方的人没有再回应。
但云隙注意到，他这次没有说她“耗时过长”。她悄悄弯了弯嘴角，低头对水球里的小鱼说：“听见没？你们可得好好活，别辜负我救你们一场。”
水球里，虹鳟鱼吐出一个泡泡。
回到寂刑殿，云隙将虹鳟鱼和水灵雀安置在她那个角落新弄来的一个小水洼里——水是从殿外引来的山泉，她用仙力净化过。看着小鱼摆尾，小鸟梳理羽毛，她心满意足。
她走到玉案边，岁刑星君正在看另一卷暗金色的简册。云隙从布袋里摸出两颗最大最红的野果，放在玉案一角。
“大哥，今天辛苦啦，请你吃果子。”她声音轻快，“虽然比不上仙酿，但可甜了！”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就蹦蹦跳跳地回自己角落，继续照料她那些“小可爱”们去了。
岁刑星君的目光，从简册上移开，落在玉案边那两颗红艳艳的野果上。果子还带着枝叶，新鲜得仿佛刚从枝头摘下，散发着淡淡的、属于阳光和泥土的芬芳。
他看了片刻，伸出手，拿起其中一颗。指尖传来果实饱满温润的触感。
他轻轻咬了一口。
果然，很甜。
一种简单的、直接的、属于“生”的滋味，在他冰冷的口腔里化开。
他慢慢将果子吃完，果核在指尖化为细碎的灵光消散。然后，他拿起第二颗，同样安静地吃完。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拿起简册，神情依旧淡漠，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进食。
只是殿内那亘古不变的冰冷与寂静，似乎又被那两颗野果的甜香，极其短暂、极其微弱地，侵扰了一瞬。
而角落里，云隙正对着水洼里游动的虹鳟鱼，眉飞色舞地讲着今日的“冒险”，讲到泉灵唱歌那段时，她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像风铃，轻轻撞在寂寥的殿壁上，漾开小小的回音。
殿首，玄黑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翻动简册的手指，似乎比往常轻快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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