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刑星君的步伐并不快,但每一步都像丈量过,精准而恒定。云隙得稍微加快点脚步才能跟上。
她偷偷打量他的背影。玄黑冕服在晦暗光线下流淌着幽微的光,那些绣着的断裂星轨和死寂星云仿佛会呼吸,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变幻。墨发用一道简单的暗金环束着,余发垂落腰际,发梢几乎纹丝不动。
连走路都这么……有规矩。云隙心里嘀咕,就是为什么不爱说话啊。
走了约莫一炷香,穿过一片特别崎岖的石林,前方景象豁然开朗。是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隐约能看见稀疏的绿意——这在万劫墟简直是神迹。
“此处,地脉节点。”岁刑星君停下脚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东岳余支在此,司方圆三百里水土安稳。”
云隙顺着他目光看去。谷地里确实有绿草和小灌木,但地面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几条新鲜的沟壑纵横交错,还有处山壁塌了半边,碎石滚得到处都是。
“今有地脉灵妖,妄动地气,掘穴过甚。”岁刑星君继续用那种念条文般的语气陈述,“致地脉微紊,灵气外泄,已引‘地动小劫’之兆。按律,当惩戒灵妖,封其穴道,抚平地脉,罚其灵力反哺地气百年。”
他话音刚落,下方最大的那个地洞里,钻出个圆滚滚、土黄色皮毛的身影。是只穿着简陋小马甲的土拨鼠妖,手里还攥着几块亮闪闪的矿石。鼠妖一抬头看见崖边两道身影,尤其是那道玄黑的,吓得“吱”一声,矿石全掉了。
“上、上神饶命!”鼠妖扑通跪倒,作揖如捣蒜,“小妖不知此地关乎地脉!就是……就是看这石头好看,想挖点回去装饰洞府,真没想搞破坏啊!”
岁刑星君眼神漠然,指尖已有暗金色的微光开始流转——云隙认得那光芒,和刚才差点把她变成劫灰的一样,只是细小了许多。
他要动手了!云隙心头一紧。她目光扫过那些坑洼边缘,几处不起眼的土堆正在微微颤动,里面传来极其微弱的、惊慌的“吱吱”声。是住在这里的地灵鼹鼠!那些小家伙连灵智都未开,全靠本能躲藏,要是这位“大哥”一出手,余波都能把它们震死。
“等等大哥!”云隙脑子一热,喊出声的同时已经往下跳了——姿势有点笨,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好在站稳了。
土拨鼠妖和岁刑星君同时看向她。
云隙定了定神,走到鼠妖面前几步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气:“这位妖兄,挖洞建房子是好事,但你看看,”她指了指周围,“地挖成这样,地气都乱了,你住着也不安稳不是?而且——”她转向那几个小土堆,声音放得更柔,“你挖到别人家门口啦,里面的小家伙们都快吓哭了。”
土拨鼠妖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那些微弱的生灵气息,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岁刑星君在上方,指尖的微光未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云隙没注意他的表情,自顾自地从小布袋里掏出几颗碧莹莹的草籽:“这是‘安土草’的种子,特别容易活。你把坑填一填,把这些撒下去,草根能固土,叶子还能散发安抚地气的清香。你的洞府建在旁边,岂不是又稳当又舒服?”
她又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矿石:“这些石头你挖都挖了,不如分一些出来,我……我试试帮你布个小阵法,让石头里的灵气慢慢散出来,反哺给地脉。这样算你将功补过,行不行?”
土拨鼠妖眼珠子转了转。这提议听起来比被上神一巴掌拍扁或者罚做苦力百年要好得多。它偷偷抬眼瞥了瞥崖上那道冰冷的身影,又看看眼前这个气息温和、眼神干净的小仙,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此法……当真可行?”鼠妖小声问。
崖上,岁刑星君沉默着。云隙的方法,迂回,费时,且与“惩戒”的严厉标准相去甚远。但……似乎确实能解决问题,甚至可能效果更持久。
他指尖的暗金微光,无声无息地散了。
云隙当他默许了,立刻来了精神:“来来,先从这边开始!土别压太实,给草根留点空!种子要均匀撒……”
她指挥,鼠妖干活。半个时辰后,几个主要的坑洞被粗略回填,撒上了草籽。云隙则蹲在地上,对着几块矿石抓耳挠腮——布阵她只在残破典籍上看过理论,实践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试了好几次,仙力线路总是歪歪扭扭接不上。
就在她急得鼻尖冒汗时,一缕极细的暗金光丝自崖上飘落,精准地没入她正在勾勒的阵纹节点。原本滞涩的灵气“嗡”一声贯通了,一个小小的、粗糙的聚灵固土阵缓缓运转起来。
云隙惊喜地抬头,崖上那道玄黑身影依旧负手而立,仿佛什么都没做。
阵法成了,地脉紊乱的迹象明显平息。岁刑星君这才弹指,打出一道更细的光丝没入鼠妖体内。“禁制。百年内,尔需以此阵为核心,引自身灵力滋养地脉。若有违逆,修为尽散。”
鼠妖浑身一哆嗦,伏地叩首:“小妖遵命!谢上神、谢仙姑开恩!”
事情了结。回程路上,云隙跟在岁刑星君身后,偷偷舒了口气,又有点小得意:“大哥,你看,这样是不是也挺好?它知道错了,也愿意改,那些小鼹鼠也没事。”
岁刑星君脚步未停,声音被风吹过来,依旧平平的:“量刑过轻,耗时过长。若遇冥顽,此法无用。”
云隙撇撇嘴,小声嘟囔:“可它不是冥顽嘛……而且,总得给个机会呀。”
前面的人没再回应。
但云隙莫名觉得,周遭冰凉的空气,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她小跑两步追上去,从布袋里摸出颗自己凝的“糖豆”,递到他手边:“大哥,辛苦啦,尝尝?”
岁刑星君垂眸,看着那颗颜色可疑、形状不规则的“糖豆”,又抬眼看了看她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
他没接,也没说话,只是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云隙讪讪地收回手,自己把糖豆扔进嘴里,含糊地嘀咕:“不吃算了……其实味道还行……”
走在前面的玄黑身影,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寂刑殿坐落在万劫墟最深处,从外面看,就是一座通体漆黑的巨大石殿,没有任何装饰,沉默地嵌在嶙峋山体之间,仿佛本就是墟地生长出的、冰冷的一部分。
当云隙跟着岁刑星君踏入殿门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不是风,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属于“绝对寂静”和“终末秩序”的气息。殿内异常空旷,高阔得让顶部的星图都显得渺远。地面是某种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材,倒映着上方缓缓流转的星辰轨迹和几个悬浮的、沙漏状的法器虚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云隙站在门口,忍不住缩了缩肩膀。这地方……也太冷清了吧?比她的石窟还不如!至少她那儿有苔藓的绿意和小动物的暖乎气儿。
岁刑星君径直走向殿首唯一一方低矮的黑色玉案,拂衣坐下,闭目,似乎开始调息或处理什么她无法感知的事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分给她半个眼神。
云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不打算再理会自己,胆子便大了些。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在空旷的大殿里“探险”。
地面光可鉴人,她低头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小不点。墙壁上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天然石材冷硬的纹理。空气里连尘埃都少见,干净到近乎虚无。
太压抑了。云隙皱了皱鼻子。她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摸啊摸,摸出一颗她在墟边捡到的、有着温暖橘红色纹理的鹅卵石。这石头不大,握在手心里温润润的,和这殿里的冰冷格格不入。
她眼珠转了转,蹑手蹑脚地走到大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离殿首最远,光线也最暗。她蹲下身,郑重其事地把橘红石头放在了平整的地面上。
“好啦,”她对着石头小小声说,“以后你就在这里安家,给这黑乎乎的地方添点颜色。要乖乖的哦。”
放下石头,她心里舒服了一点,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装饰”工程。
刚站起身,她又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那只翅膀有点耷拉的星纹蝶幼虫,被她用一小片柔韧的草叶小心包裹着。幼虫蔫蔫的,几乎不动弹。
星纹蝶需要吸收纯净的星力或生机才能化蛹。云隙抬头看了看殿顶缓缓变幻的星图,那些星辰轨迹散发着微弱的、却极其精纯的星力光辉。
她眼睛一亮,又溜回那个角落,把包着幼虫的草叶轻轻放在橘红石头旁边,让草叶舒展开,正对着上方星图流转的方向。
“小家伙,这里的星星力量最纯粹了,对你肯定有好处。要加油活下去呀。”她指尖溢出一点极淡的、带着草木清香的仙力,轻柔地笼罩住幼虫,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微弱的滋养。
做完这些,她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一颗暖色石头,一片草叶,一只几乎看不见的幼虫。在这片广袤的黑暗与寂静中,微小得可怜,却又如此顽强地存在着。
她悄悄瞥了一眼殿首。岁刑星君依旧闭目端坐,玄黑的身影与周围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亘古未动。
云隙吐了吐舌头,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靠近殿门的位置,从布袋里掏出块柔软的、不知是什么兽皮做的垫子铺在地上,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她不敢打扰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无聊地数着星图轨迹变化的次数,数着数着,眼皮开始打架。
殿内无声,唯有星图流转的微光在她眼底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