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劫墟的早晨,是从月光兔们排队领露水开始的。
“绒绒第一,亮亮第二,团团第三……”云隙蹲在石窟门口,把掌心凝出的清澈露珠挨个喂到毛茸茸的小家伙嘴边,“朵朵呢?朵朵今天又躲起来啦?”
一块青石后面,碧绿色的卷毛慢吞吞挪出来。碧睛小云羊“朵朵”垂着脑袋,连最爱的红瑙果都只舔了一口。
“哎呀,这是怎么了?”云隙戳戳它软乎乎的耳朵,“是不是昨天那只调皮的风精又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找它理论去!”
朵朵只是用湿润的鼻尖蹭蹭她的掌心,又缩回石头后面。
云隙托着腮发愁。她在万劫墟当看守少说也有三百年了——虽然这份差事清闲到几乎不存在,无非是看着这片洪荒劫气沉淀之地别出什么大乱子。可乱子从没来过,倒是这些小生灵成了她全部的伴儿。
月光兔会发光,夜里能当灯笼用;碧睛小云羊的毛冬暖夏凉,抱着睡特别舒服;还有偶尔路过、被她用仙草留下的雾隐貂,虽然总偷她藏的野果,但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手背时,那点损失也就不算什么了。
“看守大人,”她对着墟内亘古不变的灰蒙天空自言自语,“今日墟内平安无事,只有朵朵胃口不佳——这算不算要务?该不该上报?”
当然没人回答。风卷着劫灰打着旋儿从石缝间穿过,发出呜呜的空响。
云隙叹口气,站起身拍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今日穿的是自己用霞光染的淡青襦裙,裙摆上歪歪扭扭绣了几只打滚的月光兔——针脚糙得很,但胜在活泼。
“走啦朵朵,给你找暖阳芯去。听说那东西长在墟心附近,吃了肚子暖烘烘的。”她弯腰想把小羊抱起来,朵朵却往后缩了缩,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抗拒。
怪了。墟心虽然劫气重些,但往日她去采药,朵朵都会亦步亦趋跟着的。
“那你乖乖看家哦。”云隙从石窟角落的“百宝堆”里翻出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应急的止血草、安抚心神的宁神花籽,还有几颗她闲来无事用仙力凝的“糖豆”,据尝过的雾隐貂反馈,味道十分诡异。
墟心方向,天色永远比外围更沉。灰黑色的嶙峋怪石像巨兽的骸骨,沉默地刺向低垂的铅云。空气里有种黏稠的滞重感,吸进肺里凉丝丝的,带着万物终结后的尘埃味。
云隙哼着自编的小调,在石林间轻车熟路地穿行。她脚尖一点就能掠过数丈,青色的裙摆在灰败的背景里像一株逆风生长的嫩芽。
暖阳芯果然难找。这种草性喜阳光,在万劫墟纯属“偷渡客”,只在某些劫气稀薄的石缝里勉强苟活。她找了大半个时辰,连片叶子都没瞧见。
正打算换个方向,一阵极微弱的“啾啾”声钻进耳朵。
云隙耳朵动了动,循声找去。在一块巨大的、形如卧虎的黑石底部,有条不起眼的裂缝。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她趴下来往缝里瞧——嚯,好挤!一只羽毛稀疏、尾巴上只有一丁点金红色的小雏凤,正卡在石缝里扑腾,小翅膀上的绒毛都蹭掉了好些。
“别怕别怕!”云隙赶紧把袖子挽起来,“我这就救你出来!”
石缝窄,边缘又锋利。她不敢用蛮力,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手探进去,一点点调整角度,试图托住雏凤的身体往外带。雏凤吓坏了,细弱的爪子胡乱蹬着,反倒卡得更紧。
“乖啊,马上就好……”云隙额角沁出汗珠,指尖的仙力柔柔地包裹住小家伙,既是保护,也是安抚。
就在她终于摸到最佳着力点,准备一鼓作气时——丹田里那点微薄的仙力,因为持续输出而不稳地波动了一下。
嗡。
不是耳鸣。是脚下大地深处,传来了低沉如古钟震响的共鸣!
云隙僵住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指尖那缕浅青色的仙力光丝,像滴入水面的墨汁般晕开,与周围某种沉睡的韵律产生了诡异的共振。
咔、咔咔……
蛛网般的暗金色纹路,以她指尖触地之处为中心,骤然亮起!纹路疯狂蔓延,瞬息间铺满了方圆十丈的地面,形成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古老法阵!
“不、不是吧……”云隙声音发颤,她终于想起上任看守交接时含糊提过一嘴的话,“墟心深处……好像镇着什么东西……”
来不及了!
轰——!!!
暗金纹路光芒暴涨到极致,紧接着如同琉璃炸碎,清脆的碎裂声却震得她神魂剧颤!无量的黑光自阵法中心冲天而起,搅动上方厚重的劫气云层,形成一个疯狂旋转的巨大漩涡!
狂风如刀!云隙被狂暴的气流卷得离地三尺,怀里刚救出的雏凤发出凄厉的哀鸣。她死死护住小家伙,自己却像暴风雨里的落叶,连眼睛都睁不开。
黑光缓缓收束,凝聚成一道人影。
当他彻底显形的那一刻,万籁俱寂。连狂风的呼啸、劫气的嘶鸣都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玄黑冕服,广袖垂落,衣摆无风自动,其上绣着的并非祥云仙鹤,而是扭曲断裂的星轨、归于死寂的星云。墨发如瀑,衬得一张脸苍白如玉石雕琢,俊美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纯粹的玄黑,仿佛能吸尽所有光。目光落下时,云隙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住了。
那是看死物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如同天道般漠然的审视。
他抬起手,指尖一点暗金光芒凝聚。
云隙的求生本能炸开了!她不是想反抗——那根本是以卵击石——而是用尽最后力气,把怀里的雏凤往衣襟深处塞了塞,整个人蜷缩起来,徒劳地想减少存在感。
“等、等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这位……这位大哥!我不是故意的!这鬼地方几万年没动静,我以为就是个地砖花纹啊!”
“大哥”二字出口的瞬间,那指尖的暗金光芒,微妙地滞了滞。
玄黑神祇的目光,终于从“需要清除的干扰”上,稍稍挪动,落在了她脸上。
他看到一张糊满眼泪和劫灰、稚气未脱的脸。眼睛瞪得圆圆的,浅蓝色的瞳孔里除了恐惧,还有种奇怪的、近乎委屈的情绪。她蜷缩的姿势很别扭,一只手还死死护着衣襟里那团微弱到可以忽略的生机。
杀意依旧凛冽。破坏封印,搅扰沉寂,按律当抹除。
但……
太弱了。弱到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寂灭星辰的尘埃里,偶然见过的一株将熄未熄的星萤草。也是这般微弱,这般……不合时宜地顽强。
而且,她在发抖。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怕。怕死。
漫长的沉默,长得云隙以为自己心跳都要停了。
终于,那点暗金光芒,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指尖。
玄黑神祇放下手,声音像从九幽最深处的寒冰里凿出来的,字字清晰,却听不出半分情绪:
“罢了。”
云隙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怀里雏凤的颤抖隔着衣料传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大口喘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着剧烈心跳,让她头晕目眩。
神祇往前踏出一步,玄黑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停在她面前三尺。
“看守失职,破禁扰封,其罪一。”他声音平淡得像在念天道条文,“身负异力却疏于管控,其罪二。”
云隙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
“然,”他话锋微转,目光落在她依旧护着衣襟的手上,“汝身具微末生机,可抚劫气余波。”
云隙茫然抬头。
“戴罪之身,即为协从。”神祇垂眸,玄黑的瞳孔里映出她狼狈的小脸,“随行执法,以功抵过。”
协从?执法?云隙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大致明白——这是让她打工赎罪?
她眨巴眨巴还挂着泪珠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随、随你?去……去哪儿执法?大哥,你是……哪位星君?还是帝君?”
岁刑星君——她此刻尚不知晓这个日后将刻进她神魂的名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转身,玄黑衣袖在灰蒙的墟景里划开一道冷冽的弧度。
“跟上。”
两个字,不容置疑。
云隙赶紧爬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又小心地把吓坏的雏凤掏出来,放在旁边一块稍高的石头上,摸摸它的小脑袋:“乖乖在这儿等我,别乱跑啊。”
然后,她小跑着追向那道已经走出几步的玄黑背影。青色裙摆扫过冰冷的地面,像一粒误入墨盘的青黛,莽撞又鲜活。
她的看守摸鱼生涯,彻底结束了。前方是未知的“协从”之路,身边是位冷得像万古寒冰、厉害到让她腿软的“大哥”。
但很奇怪,除了怕,她心底某处,竟悄悄冒出一丝极细微的、近乎雀跃的泡泡。
终于……有人可以说说话了?
虽然这位大哥看起来,十个字能说完绝不用第十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