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万劫墟上空缓慢移动的云,一天天流过。云隙渐渐习惯了“协从”的身份,也习惯了寂刑殿里这尊沉默寡言、却又莫名让人安心的“大神”。
她的角落,如今已初具规模。那颗橘红色的暖石旁,星纹蝶幼虫成功化蛹,结成了一个闪烁着微光的银色小茧,静静悬在草叶上。小水洼里,虹鳟鱼和水灵雀已然适应,甚至还引来了两只喜湿的“露萤”——一种会在夜里发出柔和蓝光的小虫,绕着水洼飞舞时,像洒落的星屑。
至于她那个软垫,早就升级成了“豪华叶堆床”,用各种干燥柔软、带着清香的叶片层层铺就,躺上去舒服得能让人瞬间忘记身处冰冷神殿。那只叫“灰灰”的小松鼠成了常客,偶尔还会带着它的伴侣“茸茸”一起来蹭吃蹭喝。
云隙也没闲着。她发现岁刑星君似乎对殿内这处“生机污染区”采取了默许态度后,胆子愈发大起来。她开始尝试用仙力催生一些更“有用”的植物——比如能结出清甜小浆果的“月光莓”,比如叶片可以编织的“柔云藤”。
这日,她正对着新催生出来的一丛柔云藤发愁。藤蔓长得不错,翠绿鲜嫩,可她编织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捣鼓了半天,手里那几条藤蔓还是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个……环状物?
“唉,本想给大哥编个剑穗或者腰带扣什么的……”她叹口气,把半成品丢到一边,托着腮望向殿首。
岁刑星君今日没有外出,也没有看那些暗金色的简册。他坐在玉案后,闭目调息,周身隐隐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锁链虚影流转,那些虚影与殿顶星图的轨迹似乎有着某种玄妙的呼应。他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一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云隙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重新捡起那几条歪扭的藤蔓,又跑到自己“百宝堆”里翻找起来。最后,她找出几缕前些日子收集的、月光兔“绒绒”自然脱落的最柔软绒毛,还有一小瓶凝在清晨第一缕霞光里的“曦光露”。
她把绒毛细细梳理,沾上曦光露,然后笨手笨脚地,将它们一点点缠绕、固定在藤蔓编织的环状物上。过程磕磕绊绊,绒毛沾得到处都是,成品更是……难以形容。像个被揉乱了的毛线球,又像个长歪了的小型鸟巢,灰扑扑夹杂着些许银白,唯一可取之处是触感异常柔软蓬松。
云隙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有点发热。这玩意儿,实在拿不出手。可想到殿首那人苍白的脸色,她还是鼓起了勇气。
趁岁刑星君调息未醒,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溜到玉案边,飞快地将那个丑丑的毛绒环放在案角,旁边还用指尖凝了点水汽,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笑脸,下面写了两个小字:“减压”。
做完这一切,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嗖一下窜回了自己的角落,背对着玉案,假装认真研究新长出的月光莓,耳朵却竖得老高。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
就在云隙以为他根本没发现,或者发现了但直接当垃圾处理了时,一阵极轻的、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
她忍不住,偷偷回头,从叶堆缝隙里望出去。
只见岁刑星君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调息,正垂眸看着案角那个丑东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将那毛绒环拿了起来。
指尖传来蓬松柔软的触感,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阳光和青草的温暖气息,与他周身冰冷的“终末”法则截然不同。绒毛蹭过皮肤,有点痒。
他看了好一会儿,久到云隙都快屏住呼吸了。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既没有将它丢弃,也没有佩戴,只是手腕一翻,那丑丑的毛绒环便消失在他宽大的玄黑衣袖里。
云隙眨眨眼,心里像有只小雀扑棱了一下,有点甜,又有点空落落的——他没说喜欢,但也没扔掉,这算……收下了吧?
岁刑星君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重新拿起一卷简册,只是翻阅的速度,似乎比往常慢了一丝丝。
角落里,云隙把脸埋进柔软的叶堆,偷偷笑了。笑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对着水洼里好奇张望的虹鳟鱼小小声说:“他收下了哦。”
虹鳟鱼吐出一串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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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来得突然。岁刑星君只说了三个字:“相思引。”
云隙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相思引是一种颇为特殊的低阶仙草,本身无害,甚至能略微增益情感,但若被滥用或失窃,也可能引发一些小范围的“情劫”波动,属于需要监管的范畴。
“又有谁乱用啦?”她一边收拾自己的小布袋,一边问。
岁刑星君没有立刻回答,指尖在虚空一点,一幅模糊的影像浮现——一只羽毛凌乱、眼神慌乱的仙鹤,爪子里抓着一把闪着微粉光泽的草叶,正跌跌撞撞地穿过云层,方向似乎是……凡间?
“鹤妖?偷相思引去凡间?”云隙惊讶,“它想干嘛?”
“不知。”岁刑星君收回影像,“追。”
两人化作流光,穿过层层云霭,下方属于洪荒的浩瀚山河飞速后退,渐渐出现了凡间的阡陌城池。时值黄昏,天际铺陈着绚烂的晚霞。
鹤妖的踪迹最终消失在一座规模不小的凡间城池上空。此刻,城内华灯初上,人声鼎沸,远远就能听到喧闹的锣鼓和欢笑声。
“是灯会!”云隙眼睛一亮,扒着云头往下看。只见长街如昼,各式各样的花灯璀璨夺目,舞龙舞狮的队伍穿行其间,人流如织,孩童举着糖人风车奔跑笑闹,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和烟火的气息。
好……热闹。她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这么多活生生的、洋溢着简单快乐的人了。万劫墟太寂,寂刑殿太冷,眼前这片红尘灯火,像一捧温热的水,瞬间漫过她心头。
岁刑星君已锁定鹤妖残留的气息,指向城中某处。他刚要降下云头,衣袖却被轻轻拽住。
“大哥……”云隙仰着脸,眼睛映着下方的万家灯火,亮得惊人,“我们……下去看看好不好?就一会儿!我保证不耽误正事!我还没好好看过凡人的灯会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还有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央求,像极了墟边那些讨食时用湿漉漉鼻子蹭她手心的小兽。
岁刑星君垂眸,对上她那双盛满星火与期待的浅蓝色眸子。下方那些喧嚣,那些短暂易逝的快乐,在他漫长生命里如同指尖流沙,毫无意义。他甚至不太理解这种渴望从何而来。
但……
“半炷香。”他终究还是让步,声音听不出情绪。
“耶!大哥最好啦!”云隙瞬间笑开,眉眼弯弯,拉着他便往下落去,青色裙摆在夜风里绽开如莲。
一踏入灯会的人潮,云隙就像一滴水汇入了温暖的海洋。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对着栩栩如生的金鱼灯笼惊叹;试图猜出最难的灯谜赢取摊主手里那个精致的兔子糖画;看到杂耍艺人肩头机灵翻跟头的小猴时,兴奋地拽着岁刑星君的袖子让他快看;甚至用好不容易赢来的、已经有点融化的糖人,喂给了蜷缩在巷角阴影里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花猫。
岁刑星君始终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玄黑的衣袍,冰冷的气度,与周围五彩斑斓的灯火和欢声笑语格格不入。人群总会不自觉地为这道沉默的身影让开些许空间。
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前方那个雀跃的青色背影上。看她因为猜对一个简单灯谜而得意地晃脑袋,看她举着兔子糖画舍不得吃最后糖渍沾到了鼻尖,看她蹲下身抚摸那只脏兮兮的猫时眼中纯粹的温柔。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躁动,在他沉寂万古的心湖深处漾开。他不理解这些毫无力量、转瞬即逝的快乐为何能让她如此投入,如此……发光。更不理解自己为何会驻足,为何会默许这“毫无意义”的耽搁,甚至……为何会将她侧脸微笑的弧度,悄然记下。
半炷香很快过去。岁刑星君神识微动,锁定了目标——那只笨拙的鹤妖正在城西河边,试图用偷来的相思引制造一场“浪漫的流星雨”给它的心上人看,结果仙力操控不当,火星差点点燃岸边的柳树。
“走了。”岁刑星君出声提醒。
云隙正对着一盏会旋转的走马灯看得出神,闻言“啊”了一声,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乖乖点头:“哦。”
两人身形微动,已至城西河边。鹤妖吓得羽毛都炸开了,结结巴巴交代了前因后果——无非是场单相思引发的傻气行为。
岁刑星君听罢,只对鹤妖说了一句:“情不为劫,便无不可。”算是为此事定性。他收回了剩余的相思引,罚鹤妖去帮土地公疏松百里内板结的田地。
事情解决,该回去了。路过那条漂满荷花灯的河流时,云隙又走不动了。许多年轻的男女正在河边放灯许愿,点点暖黄的光顺流而下,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映着天上的星月,美得不似凡间。
“大哥,”云隙不知从哪里变出两盏简陋的荷花灯,递给他一盏,眼睛亮晶晶的,“我们也放一盏吧?凡人说,这样许愿很灵验的。”
岁刑星君没有接,只是看着她。
云隙也不在意,自己捧着灯,走到河边,很认真地闭上眼,嘴唇微动,不知许了什么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入水中,看着它晃晃悠悠地漂远,融入那片温暖的、流动的光海。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渍,转头看向一直静静站在她身后的岁刑星君。河边灯火柔和,落在他玄黑的衣袍上,仿佛也沾染了几分人间暖意。他俊美而冰冷的脸庞在光影交错中,少了几分神性的疏离,多了几分静谧。
“大哥,”云隙笑容灿烂,带着还未散尽的雀跃,“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岁刑星君望着河中远去的万千灯火,又看向身侧仰着脸、眼中盛满星火与期待的她。亘古的孤寂,绝对的法则,既定的终结……他的世界,从未有过“愿望”这个概念的位置。
但此刻,在这片不属于他的、短暂喧嚣的凡尘灯火中,对着这个将他冰冷世界凿出一道裂隙的小仙,他心中那片冻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挣扎着动了一下。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云隙等了片刻,见他不出声,也不失望,反而像是理解了什么,眉眼弯弯地笑了:“没关系,大哥的愿望,一定很大很大,不能说出来的。”
她自然地伸出手,这次不是拽袖角,而是轻轻拉住他玄黑衣袍的宽大衣袖,指尖传来冰凉的布料触感。“我们回去吧。”
岁刑星君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目光落在她拉住自己衣袖的纤细手指上。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任由她拉着,化作一道不起眼的流光,离开了这片喧嚣的尘世,将满河灯火与人间欢语,远远抛在了身后。
只是那暖黄的光影,那流动的祈愿,还有她指尖的温度,似乎并未完全散去,如同某种细微的烙印,留在了这个本该与“温暖”和“愿望”绝缘的神祇,那片冰冷的神魂深处。
回到寂刑殿时,夜已深。殿内一如既往的黑暗与寂静,只有星图流转的微光和角落水洼里露萤的蓝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云隙却似乎还沉浸在灯会的余韵里,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光。她从自己的“百宝堆”里翻出一个封着的小陶罐,献宝似的捧到刚在玉案后坐下的岁刑星君面前。
“大哥,尝尝这个!我新酿的‘醉霞浆’,用了好多种野莓和晨露,封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呢!”她拔开罐口的木塞,一股酸甜中带着发酵气息的味道飘散出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野性的醇香。
岁刑星君看了一眼那罐色泽深红、微微晃荡的液体,没动。
“就尝一点点嘛!”云隙倒出一小杯,递到他手边,眼睛眨啊眨,“给点意见?我觉得这次肯定比之前的‘碧玉膏’强!”
岁刑星君看着她满是期待的脸,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接过了那个粗糙的陶杯。指尖传来的温度比液体本身更暖,是她手心焐热的。
他举杯,浅啜了一口。
味道……很复杂。野莓的酸甜被发酵放大,变得浓郁甚至有些霸道,夹杂着草木的清气,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万劫墟边缘特有的、微涩的矿物感。谈不上多美味,却有种鲜活恣意的劲道。
云隙自己也倒了一杯,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咂咂嘴:“好像……劲儿有点大?”她脸上红晕更甚,眼神也开始有些飘忽,话却更多了,“不过好喝!大哥你说是不是?”
岁刑星君没回答,只是将杯中剩余的酒浆慢慢饮尽,然后将空杯放回案上。
“大哥你今天在河边,是不是也觉得那些荷花灯很好看?”云隙抱着自己的杯子,干脆在他旁边的地面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玉案基座,仰头望着殿顶变幻的星图,开始絮絮叨叨,“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墟边的小家伙们都平平安安,希望朵朵能多吃点饭,希望……”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皮开始打架,手里还握着杯子,脑袋却一点一点,最后轻轻一歪,靠在了岁刑星君垂落在地上的、玄黑衣袍的衣摆上。
岁刑星君身体骤然僵住。
衣摆上传来的重量和温度,如此清晰,如此陌生。她呼吸变得均匀轻浅,带着醉霞浆的甜香和一丝她身上特有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气息。发丝有几缕散落,拂过他冰凉的手背,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想动,想将衣摆抽回,或者至少将她挪开。可手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抬起。
殿内寂静无声。星图缓缓流转,露萤的蓝光在水洼上明明灭灭。角落里,月光兔绒绒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蜷在云隙的叶堆床边,小鼻子轻轻耸动。
他就这样僵坐着,任由她靠着,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神像。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她清浅的呼吸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鲜活的律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殿顶星图的光芒微微转向,预示长夜将尽。靠着他衣摆的人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似乎睡得更沉了,甚至还无意识地蹭了蹭,寻找更舒服的姿势。
岁刑星君极缓慢地、极轻微地低下头,看向她安睡的侧脸。酒意染红的晕色还未完全褪去,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唇微微嘟着,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的跳脱,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恬静。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深海底最细微的潜流,悄然涌过他那片冰封的神心。不是厌烦,不是无奈,而是某种……近乎柔软的东西。
他终究没有推开她。
直到第一缕极其微弱的、透过万劫墟厚重劫气勉强渗入的曦光,在殿门缝隙投下浅淡的金边,云隙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竟然靠着“大哥”的衣摆睡了一夜,瞬间吓得彻底清醒,像被烫到一样弹开,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大、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昨天喝多了,我……”
岁刑星君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坐姿,玄黑衣袍平整如新,仿佛那一夜被人靠着的褶皱从未存在过。他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无妨。”
只是两个字,却让云隙砰砰乱跳的心莫名安定了些。她偷偷抬眼觑他,见他脸色如常,并无不悦,这才松了口气,但脸上热度一时半会儿却退不下去。
“那、那我先去收拾一下……”她找了个借口,飞快地溜回自己的角落,把脸埋进清凉的叶堆里降温。
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着。昨夜残留的酒意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甜的悸动,在胸口悄悄发酵。
而殿首,岁刑星君的目光,在她逃开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收回。他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拂过昨夜被她靠过的衣摆位置。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他的、温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