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格外的冷。
老周已经等在廊下，八个护卫披着蓑衣站在雨中，像八尊沉默的石像。两辆马车停在院中，马匹不安地踏着蹄子，鼻息在雨夜里喷出白气。
“我走后，茶庄一切照旧。”苏锦对老周说，声音不高，但很清楚，“如果有急事，用三号信鸽。如果我三个月不回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老周深深行礼：“小姐保重。”
苏锦没再多说，踩着脚凳上了前面那辆马车。车帘放下，隔开了外面的风雨声。车厢里点了盏小灯，光线昏暗，她靠着车壁，闭上眼。
马车动了，轮子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茶庄的灯火在车帘缝隙里一闪而过，很快被抛在身后。扬州城的轮廓在雨夜中模糊，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画。
三年了。
苏锦在心里默默说。这三年，她像一棵被移栽的树，拼命在这陌生的土地里扎根。她学会了这个时代的语言、礼仪、规则，学会了在男人当道的夹缝里求生存，学会了用笑容掩饰算计，用顺从包裹锋芒。
但她从没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那些深夜，她在灯下用炭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写化学式，画简易电路图，虽然知道这些东西可能永远无法在这个时代实现。那是她和过去的唯一联系，是她对抗这个陌生世界的锚。
现在，锚要起了。
狄仁杰病危，意味着朝局要乱了。太平公主需要她，需要她这个“养女”在明面上走动，也需要她那些“奇技淫巧”在暗处起作用。
苏锦睁开眼，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荷包里没有金银，只有一撮用油纸包着的淡黄色粉末。这是她上个月才试制成功的“姜黄试纸”原料——姜黄遇到碱会变红，在这个没有PH试纸的时代，是检测酸碱的笨办法，但也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她把荷包收好，重新闭上眼。
马车在官道上飞驰，雨点敲打车顶，像战鼓在催。车厢随着路面起伏摇晃，像摇篮，也像要起航的船。
苏锦靠着车壁，在规律的摇晃中渐渐陷入半睡半醒。朦胧中，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又看到了那把遮在头顶的油纸伞，又听见了那个女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给你机会。三年，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然后画面一跳，跳到另一个场景——灯火通明的宫殿里，太平公主抚着她的发顶，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和：
“锦娘，这条路很难走。你怕吗？”
那时候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怕。但更怕糊里糊涂过一辈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太平公主笑了，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重新凝结起来。她说：
“好。那本宫陪你走。走到走不动为止。”
……
“小姐，到渡口了。”
车夫的声音从帘外传来，苏锦猛地睁眼。
天还没亮，雨已经停了。马车停在一处码头，江面宽阔，对岸灯火零星。一艘两层客船泊在岸边，船头挂着“扬州—洛阳”的灯笼，在晨风中摇晃。
护卫已下马，正和船家交涉。小竹抱着包袱站在车边，眼圈有点红。
苏锦下车，江风扑面，带着水腥味。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小竹说：“回去吧。记住我的话，茶庄是根本，无论我在洛阳怎么样，这里不能乱。”
小竹用力点头，把包袱递过来：“这个包裹里面是小姐的枪，路上用的干粮、药材，还有您要的那些瓶瓶罐罐，在另一个包裹里。”
苏锦接过包袱，背在身上。她最后看了眼扬州城的方向——那座她经营了三年的城，此刻还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只有城楼上的风灯像惺忪的眼睛。
然后她转身，走上跳板。
客船起锚，桨橹划开江水，扬州城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后化成天边一抹淡淡的青色。苏锦站在船头，任江风吹动衣摆。
东方，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而她的战场，在北方，在那座叫洛阳的城里，在那个垂死老人的床前，在殿下铺开的棋盘上。
“三年了。”她低声说，唇角扬起一个锋利的弧度，“终于要回去了。”
镜中那张坚毅的脸在晨光中逐渐清晰，眼中映出越来越近的北岸，映出那条通往洛阳的官道，也映出更远的地方——
那座叫长安的城，那座注定要被她与太平公主一起搅动风云的帝王之都。
“洛阳——”她轻声说，然后顿了顿，吐出后面两个字，像誓言，也像预言：
“——长安。”
江风把这两个字吹散，融进滔滔水声里。客船破浪前行，驶向未知的黎明。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