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学谋。
太平公主每月来一次栖梧园，带的不是《女诫》《列女传》了，而是邸报、奏疏的抄本，有时甚至是只有大官才能看的密报。
“看看这个。”太平公主扔给她一卷文书，随意得像说“尝尝新送来的点心”。
苏锦展开，是扬州、苏州、杭州去年盐税的账目。密密麻麻的数字，亏空的地方用朱笔画了圈，看着吓人。她花了整一夜，就着油灯，一遍遍核对那些数字，直到天亮。
第二天太平公主来时，她指着账目说：“账做得天衣无缝，但有个破绽——灶户数。”
“怎么说？”太平公主坐在窗下，手里捻着沉香木念珠。
“煮盐的灶户，按灶数交税。一灶一天，产盐有规定，最多不过三石，最少一石八斗，这是盐铁使衙门定死的规矩。”苏锦手指划过那些数字，“可这三地的灶户数，连续三年，一点没变。江南多雨，煮盐的多是土灶，容易受潮塌掉。每年至少有两成灶户要修要重建。灶户数不变，只有两种可能。”
她抬起头，看着太平公主：“要么，地方官虚报灶户数，吃空饷；要么，有人贪污了修灶的钱，逼灶户用坏灶、破灶煮盐。坏灶出的盐少，可账上还是按好灶的定额算，中间的差价……就进了某些人口袋。”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念珠滑过的细微声音，和窗外风吹梧桐的声音。
过了很久，太平公主笑了。不是客气敷衍的笑，是真正高兴、带着欣赏的笑。
“你要是男人，”她说，“我现在就能给你个官做，至少七品主事。”
苏锦也笑了，有点调皮：“女人就不能做官？”
太平公主不笑了。她盯着苏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最后她说：“能。只要我在，你就能。”
从那天起，太平公主开始教她更多——朝堂上哪些人是相王（李旦）旧部，哪些人摇摆不定；后宫里哪个妃子得宠，哪个皇子有希望；边关哪些将军可靠，哪些要提防；哪里闹灾荒，哪里有民变，又该怎么办。
有时讲到深夜，太平公主会让人温一壶西域葡萄酒，两人对着喝。酒是琥珀色，装在水晶杯里，被烛光映得像流动的宝石。太平公主喝得多，话也多起来，那些藏在心里、从不跟人说的往事，在微醺中一点点流出来。
“我十四岁出嫁，嫁的是薛绍。”太平公主晃着酒杯，眼神有点恍惚，像是穿过时间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会陪我赏花，会给我写诗，哄我开心。”
苏锦静静地听，不敢插话。
“后来……他死了。”太平公主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她仰头，把酒一口喝干。
她看向苏锦，眼神清醒得吓人：“锦娘，你说，为了一个目的，牺牲无辜的人，是对是错？”
这问题太重，太尖锐，像一把刀悬在头顶。
苏锦沉默了很久。烛火在她眼里跳动，像两簇小火。最后她说：“锦娘不知道。锦娘只知道，如果是为了自己活得更好，就去牺牲别人，那是错。如果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更好，不得已牺牲少数人……那是无奈。”
“无奈。”太平公主重复这个词，笑了，笑容里有无尽的疲惫和苍凉，“是啊，无奈。这世道，对女子尤其无奈。”
她倾身，握住苏锦的手。手很凉，像玉。
“锦娘，我选你，不是因为你聪明，是因为……你在那个雨夜，说想像男人一样活着。”太平公主的眼睛亮得惊人，“这句话，很多人想过，但鲜少有人敢说。你说了，还做到了。”
苏锦反握住太平公主的手。她的手温热，坚定。
“锦娘不会让殿下失望。”
那夜之后，太平公主开始让她接触实际的事情——整理各地送来的情报，分析真假，甚至写一些不太重要的密信。栖梧园里渐渐多了些生面孔，有赶路的驿卒，有走南闯北的商人，有不起眼的货郎，还有几个不爱说话、眼神锐利得像鹰的女人。
“她们和你一样。”太平公主指着那些女人说，“都是没路走的女人。有的被丈夫虐待，有的被家族抛弃，有的……只是想活下去。我给她们一条路，她们给我眼睛和耳朵。”
苏锦明白了。这是情报网的开始。太平公主在织一张网，一张覆盖大唐疆域的、看不见的网。而她，苏锦，正在成为这张网的一个重要结点。
她开始参与进去。用前世学的化学，她做出几种隐形墨水——用米汤写的字，干了看不见，涂碘酒才显出来；用柠檬汁写的，火烤后变褐色；还有一种更复杂的，用几种药配的，写的时候无色，遇水显形，水干了字又消失。
她还设计了简单的密码，用《诗经》做本子，特定的字代表特定的意思。比如“关关雎鸠”代表“情况紧急”，“在河之洲”代表“按兵不动”。
太平公主看到这些，眼神复杂：“锦娘，你这些本事，从哪儿学的？”
苏锦垂着眼：“自己琢磨的。小时候喜欢玩花草，偶然发现的。”
太平公主没再问。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重要的是有用，而且，只对她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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