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缘分。”
久视元年（700年）秋，太平公主抚着少女的发顶，如是说。
是缘分。苏锦看着铜镜中稚气未脱却眼神沉静的十三岁面容，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若非三年前那个雨夜，若非太平公主一时兴起，此刻的她，或许已成某个老翁的填房，在深宅后院里熬着不见天光的日子，等一个未必能生下的儿子，或早早被磋磨至死。
命运给了她另一条路。
栖梧园的日子，是从那个秋雨初歇的清晨开始的。
园子在洛阳城西三十里邙山脚下，白墙黛瓦隐在重重梧桐后，远远望去如同一幅水墨画。苏锦后来才知道那女子便是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她对她说：“凤栖梧桐。你且在此住下，好生学。”
第一年，学文。
教她的是郑夫子，五十出头，面容严肃。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女官，教过几位公主。郑夫子很严格，早上辰时开始，中午午时结束，雷打不动。教材从《女诫》《列女传》开始，然后是《论语》《孟子》《诗经》《尚书》，再到史书、策论、诗词歌赋。
苏锦学得很快。快得让郑夫子惊讶。
“《女诫》七篇，你三天背完；《论语》二十篇，你半个月通读；《史记》一百三十卷，你两个月看完，还能说出高祖、文帝、景帝治国的不同。”郑夫子放下书卷，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镜片——这是苏锦磨了玻璃做给她的——盯着苏锦，“你这丫头，是神童转世吗？”
苏锦低头研墨，墨锭在砚台上划着圈：“就是记性好点，不敢说神童。”
其实不是。前世的现代教育，给了她学习方法。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为什么要学——不是为了当才女，而是为了在这个吃人的时代，争一份说话的权利，争一个站着、不跪着的资格。
郑夫子看了她很久，叹了口气：“记性好，是天赋。但读书不止是记，还要明理。你说说，班昭写《女诫》，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郑夫子第一次上课就问过。那时苏锦答：“教女子懂礼守节。”
现在，她停下研墨的手，抬起头：“班昭续写《汉书》，出入宫廷，和男人讨论学问，被尊为‘曹大家’。她要是真信《女诫》里‘卑弱第一’的说法，就该待在家里不出门，而不是参与朝政、著书立说。她写《女诫》，要么是说一套做一套，虚伪得很；要么……”
她顿了顿，看着郑夫子镜片后的眼睛：“是她知道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平，不得不写下这些枷锁，套在所有女子身上，让她们安分。她自己，却踩着这些枷锁，做了男人才做的事。”
书房里很安静。窗外梧桐叶沙沙响，秋蝉在最后的时间里叫着。
过了很久，郑夫子慢慢说：“这话，出了这个门，别再说。”
“学生明白。”
那天下午，郑夫子提前下了课。傍晚，太平公主来了，手里拿着个羊脂白玉环。
“听说你问郑夫子，班昭是不是虚伪？”太平公主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夕阳给她身上镀了层暖光。
“是。”苏锦站着回答。
“你觉得她虚伪？”
“学生不敢乱说先贤。”苏锦想了想说，“只是觉得……可悲。一个才华不比男人差的女子，却要写那样的文字，教后来的女子守规矩。这也许不是她的本意，却是她不得不做的事。”
太平公主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有意思。不过，《女诫》还是要学。不是学它的道理，是学它为什么能被当作经典，学这世道想把女子变成什么样子。只有知道枷锁什么样，才知道怎么打破。”
从那天起，苏锦再没质疑过《女诫》。她背，她抄，她甚至能倒着背。可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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