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倒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形貌——发丝散乱，污泥满面，衣衫褴褛，膝头伤口仍在渗血。可奇怪的是，她在那目光中未见怜悯，亦无轻蔑，只有一种近乎剔透的、审视般的探究。
那些压抑在心底（不，是源自另一个时空二十余年记忆，叠加此生数月绝望）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勾勒的念头，忽然如决堤之水，汹涌奔流而出：
“我想读书，明理，观天下。我想做事，握权，定风波。我想……如世间儿郎一般，站立于人前，而非跪伏于命运！”
语毕，她闭上双眼，静静等待。等待判决，或是……更大的风雨。
时间仿佛于此刻凝滞。唯有雨声淅沥，敲打伞面，嘀嗒，嘀嗒。
然后，她听见一声极轻的：
“好志气。”
苏锦蓦然睁眼。
女子已起身，伞面微移，天光泄入几分，照亮她雍容侧颜。方才那丝笑意已敛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视——如同蛰伏的猛兽，在掂量闯入领地的幼崽，究竟是不堪一击的猎物，还是……值得倾注心血打磨的利爪。
“本宫予你机会。”女子转身，油纸伞在她手中轻盈旋过半圈，伞沿积聚的雨珠飞溅出去，在朦胧晨光中划出数道转瞬即逝的银线。“三年。让本宫瞧瞧，汝之志气，是空中楼阁，还是……真能化为通天阶梯。”
本宫。
这个自称，犹如一道惊雷，猝然劈开苏锦混沌的脑海。在大唐，能有资格、且惯于此称的女子……
她看着女子转身离去，看着那两名沉默如石的护卫上前，一左一右握住她的手臂。力道很大，捏得骨头发疼。膝上伤口被牵扯，剧痛袭来，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可她未曾呼痛，亦未挣扎。只是死死盯着那女子逐渐融入雨幕的背影，盯着那柄渐行渐远、红梅在雨中愈发凄艳的油纸伞。
然后，她用尽全身气力，对着那背影，嘶声吐出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答案：
“好。”
......
后来，苏锦知晓，这女子是大唐帝国最有权势的公主，是则天皇帝最钟爱的女儿，是朝野上下讳莫如深、又畏之如虎的太平公主。
后来，苏锦亦知晓，那一夜，太平公主本欲往洛阳郊外别院赏“夜雨残荷”，车驾行至半途，忽起兴致，欲屏退扈从，独自听雨。无人敢拦，亦无人能拦。于是，她便在那荒僻山道旁，捡到了濒死的她，和她眼中那簇不合时宜、却熊熊燃烧的火焰。
敲门声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姐，车马已备好。”老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沉稳依旧。
“知道了。”苏锦应道，最后看了一眼镜中一身利落胡服的自己，抬手拂灭烛火。
黑暗降临的刹那，扬州城连绵的灯火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推门而出，未曾回头。
楼下，说书先生醒木拍案，正说到精彩处，满堂喝彩声如潮水般涌来。
这人间烟火，这安稳富足，都将被留在身后。
神都洛阳，风雨如晦。而她等待了多年的棋局，终于要落下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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