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走回桌边,将摊开的账册合拢,锁入抽屉。又探手至书架一侧,在某处不起眼的木纹上轻轻一按,一方暗格悄然滑出。内里静静躺着一只巴掌大的精铁扁盒。
盒启,露出其中零碎却有序的物件:数枚材质、形制各异的私印;一沓裁剪整齐的桑皮纸条;一支笔尖细如发丝的紫毫;以及几只拇指大小的瓷瓶,瓶身以苍劲的瘦金体贴着“止血散”“迷魂香”“解毒丸”等标签。
这是她穿越而来十三载,于此世间小心埋藏的、绝大部分的“遗产”。阿拉伯数字只是最不起眼的一项,那些瓷瓶里的“化学制品”才是她真正的底牌——虽然受限于材料纯度,效果大打折扣,但在这个没有现代刑侦技术的时代,已经足够让她在某些时刻“抢占先机”。
她将铁盒收进随身革囊,行至屋内唯一的立柜前。
柜中罗列十数套衣裙,从月白素锦到胭脂红罗,皆符合“茶庄少东家”的富贵清雅。苏锦的手却径直掠过这些华服,探向柜子最幽深的角落,自一方隐秘夹层中,扯出一身毫无纹饰的靛青色胡服——窄袖、束腰、裤脚可扎入靴筒,虽是男子制式,却分明按女子身形细细改过。
褪去罗裙,换上利落胡服,将一头青丝尽数绾于头顶,以毫无雕饰的木簪固定。铜镜昏黄的光里,映出一张清丽却眉眼疏淡的脸,因这身装扮,凭空多出几分难辨雌雄的英气,乍看之下,倒像个尚未长开的俊秀少年郎。
许多年前,她初次于此世醒来,也曾这般愣愣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只是那时镜中倒映的,是个面黄肌瘦的十岁孤女,蜷缩在漏雨的茅屋角落,听着屋外族中长辈高声商议,要将她“作价五十贯,卖与城西王老爷冲喜”。
是夜暴雨如注,她怀揣半块硬如石头的麦饼逃出村庄,在山道泥泞中摔得浑身污浊,瑟瑟发抖,几乎冻毙。然后,一柄绘着红梅映雪的油纸伞,无声无息地,为她隔开了头顶冰冷刺骨的暴雨。
撑伞的是个身着锦袍的中年女子,身侧跟着两名气息沉凝、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护卫。
“小娘子,何以狼狈至此?”那女子开口,声线如浸过陈年梅子酒,醇厚中透着一丝沁骨的凉意。
苏锦张了张嘴,喉头干涩,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气音。太冷了,冷得她齿关咯咯战栗,浑身控制不住地痉挛。
女子近前两步,竟蹲下身来。这个动作让她华贵的袍角委地,沾染泥泞,她却浑不在意。一只戴着羊脂玉韘(shè,扳指)的手伸来,轻轻抬起苏锦沾满雨水泥渍的下颌。玉韘触感冰凉,可那手指却稳如磐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俯瞰的力量。
“本宫在问你话。”女子又道,声音里多了一丝极淡的、玩味般的笑意,似春风试图化开坚冰,“何以……狼狈至此?”
油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洞外大半晦暗天光。苏锦看不清女子的全貌,只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宛如两口千年不波的古井,井水幽暗,映不出天光云影,却仿佛能直直照见人心最隐蔽的沟壑。
“……宁死不嫁。”苏锦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在雨幕中荡开。
“哦?”女子眉梢微挑,这个动作让她的面容骤然生动,某种久居上位的锐利不经意流露,“缘由?”
缘由?刹那间,无数念头掠过苏锦脑海。因那王老爷年过半百,足可做她祖父?因她不甘为妾、沦为冲喜的物件?因她心底深处,那来自另一个时代、不肯屈就的灵魂在呐喊?
可最终冲破她干裂唇瓣的,却是一句她自己都未及深思的诘问:
“……女子为何只能嫁人?”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怔住了。这绝不是一个十岁、未曾开蒙、生于乡野的孤女能说出的话。它太清醒,太尖锐,太……不合时宜,太不像这个时代该有的声音。
然而,在这双古井般的眼眸注视下,她不想伪装,不愿背诵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陈词滥调。那些话语如同厚重的茧,束缚着此间天地下所有女子的呼吸与命运。
她只想说真话。哪怕这真话荒谬,哪怕会招致嘲笑、斥责,甚至更糟的后果。
女人笑了。笑声不高,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笑声在雨夜里荡开,又消失在雨幕里。
“那你想做什么?”女人问,语气是真的好奇,像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稀奇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