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二年（公元711年）中秋，扬州。
暮色四合，秋雨如丝，将整座扬州城浸染成一幅洇湿的水墨画。
雨水顺着“明月茶庄”的黛瓦流淌，在檐角汇聚，不疾不徐地敲打着楼前的青石板。二楼临窗的雅间内，一盏绢纱宫灯晕开暖黄的光，恰好笼住桌案后执笔凝神的身影。
苏锦搁下紫毫，指尖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腕骨。
摊开的花梨木桌面上，账册里密密麻麻的并非时人惯用的“壹贰叁肆”，而是一行行勾连如符的奇异文字——那是她耗费三年，才在茶庄账目上悄然推开的“天竺数字”。明面上的掌柜老周初见此物时瞠目结舌，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地将“叁佰贰拾贯”利落换算成“320”，填入对应栏中。
“小姐，上月各分号净利，统增两成。”老周垂手立在桌畔，声音压得极低。这男人年过五旬，面相憨厚如田舍老农，任谁也想不到，三年前太平公主将他派至此时，此人在北衙禁军中还有个令人胆寒的绰号——“夜枭”。
“江北的刘氏盐商，订了五十斤上品顾渚紫笋，指明要送往长安永兴坊。”老周续道，语气平淡无波，“按您旧例，货已发出。茶筒夹层，也依样放了‘东西’。”
苏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账册末栏那个墨迹犹新的数字。
明月茶庄开业不过两载，分号已悄然布及润州、苏州。江南的达官贵人们只道这是某位洛阳贵女的私产，少东家是个深居简出的孤女，却无人知晓，这每日进出的除了清茶与铜臭，更有沿着漕河与驿道，无声流向神都的密信与人心。
她起身，行至窗边。
雕花木窗“吱呀”一声推开，湿润的、裹挟着桂花甜香的秋风立刻涌了进来。楼下大堂人声喧嚷，因着中秋佳节，茶客比往日多了数成。醒木脆响，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到太宗朝凌烟阁旧事；跑堂伙计提着硕大的铜壶，在氤氲水汽与喧闹桌案间灵巧穿梭。
一切都合乎一座成功茶庄该有的、忙碌而富足的景象。
只有苏锦知道，靠墙第三张桌上那个始终独饮的褐衣客，是观察往来人流的暗哨；后院马厩里那匹总在懒散啃槽的瘦马，一夜可驰骋二百里；而她此刻所立之处的楼板之下，一方隐秘的暗格里，正躺着过去七日扬州、润州、常州三地，数位关键官员宴饮、受贿、乃至私会人证的详尽密报。
“小姐。”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丫鬟小竹端着红漆托盘步入。盘中一盅冰糖炖梨，白汽袅袅。这丫头年方十五，圆脸杏眼，一团孩气，却是太平公主亲手挑选——七岁入府，在常人无从知晓的暗卫营中，足足训了六年。
“放下吧。”苏锦未回头。
小竹依言将炖盅置于桌角，却未即刻退下，反从袖中摸出一截寸许长的竹管。竹管以赤色火漆封口，漆上，一道纤细却凌厉的凤纹清晰可见。
苏锦转身，眸光骤然一凝。
赤漆封，意味最高急件。凤纹，则代表发信之人乃太平公主亲笔。
她接过竹管，指尖微一用力，蜡封碎裂。内里一卷桑皮纸薄如蝉翼，展开不过掌心大小，其上仅八字，以簪花小楷写成：
狄公病危，速归洛阳。——母
字迹罕见地透着潦草，最后一笔甚至拖出细微的毛刺，全然失了太平殿下平素工整秀逸、力透纸背的风骨。
苏锦的目光胶着在这八个字上，足足十息。
烛火在她瞳仁深处跳跃，映照出某种极为复杂的光影——那是漫长等待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决绝，更有一丝连她自身都不愿深究的、对那位垂垂老者的、混合着利用与敬意的愧疚。
狄仁杰。
这个名字，在大唐是活着的传奇。宰辅二十载，三起三落，断奇案无数，民间甚至有“狄公一笑，生死立判”的悚然传言。可苏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年逾古稀、油尽灯枯的老人，是她与太平公主那盘幽深棋局中，一枚至关重要、却也可能随时崩塌的基石。
如今，这块基石，终于要彻底松动了。
“小姐？”小竹轻声唤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苏锦将纸条缓缓移近烛焰。橙红的火舌温柔舐上纸缘，迅速蔓延，贪婪地将那八字箴言吞噬殆尽，化作一小撮蜷曲的、了无生气的灰烬。她松开手指，余烬飘落进案头的越窑青瓷笔洗，浮于清水之上，宛若僵死的墨蝶。
“备车。”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涟漪，“我要回洛阳。”
“此刻？”小竹微惊，“夜雨路滑，恐不安全，不如天明——”
“此刻。”苏锦打断她，目光已投向窗外沉浓如墨的夜色，“让老周准备，两辆双辕马车，八名护卫，全部配马。我带走四人，余下留给你。你坐镇扬州，茶庄一切如常，每三日往老地方递一次消息。若有人问起……”她略一停顿，语气毫无波澜，“便说我太原外祖母病笃，需星夜驰归侍疾。”
小竹唇瓣微动，终究将劝谏之言咽了回去，屈膝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下。
门关上，雅间里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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