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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挣扎

黑白相间处

药袋和毯子静静地躺在茶几上,像两颗沉默的定时炸弹,滴答作响的是贺海脑子里那根越绷越紧的弦。窗外,北淮市的夜雨似乎小了一些,但淅淅沥沥的声音依旧无孔不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他混乱不堪的心绪。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地上,湿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酒精带来的钝感正在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也更加尖锐的痛苦和愤怒。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那两样东西,胃里一阵翻搅,不知是因为那口劣质威士忌,还是因为这令人作呕的“体贴”。

萧云齐,你到底在我家附近安插了多少个你的眼线?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尖啸。从庄园到笙月小区,车程至少四十分钟,这还不算他雨中步行到能打车的主干道所花费的时间。可他刚进门多久?十分钟?十五分钟?那带着余温的毯子和显然是新买的药,就仿佛算准了时机,准时出现在门口。

这绝不是巧合。这意味着,从他摔门离开庄园的那一刻起,不,或许更早,从他踏入萧家庄园甚至更久以前,他的行踪就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住所附近必然有萧云齐的人长期值守,才能做到如此迅捷的反应。他以为关上门就是自己的世界,原来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精致的透明展示柜。

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愤怒之下,是一股更深沉、更无助的迷茫。如果只是为了控制,为了确保他这个“工具”的效忠和可用性,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这种无微不至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关怀”,已经远远超出了雇主对雇员、甚至恩人对受助者的范畴。

你是我的恩人,我不想和你决裂,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萧云齐给予的,不仅仅是金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知遇和信任。在他崭露头角后,萧云齐力排众议,将集团许多重大法律事务交给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份放手和支撑,贺海不是不感激。这份恩情与连接,让他无法像对待其他试图触碰他底线的客户一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但你!却又一次一次的挑战触碰我的底线! 理智与情感的拉锯战让他五脏六腑都像被拧紧了。底线是什么?是法律的尊严,是程序的正义,是他内心深处那个尚未被世俗完全侵蚀的、对“干净”的坚持。可萧云齐的生意,云盛集团在急速扩张中涉及的某些领域,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需要他用尽技巧去“合规化”的操作,正在一点点侵蚀这道防线。更可怕的是萧云齐的态度,那种视规则为工具、视底线为可灵活调整的标尺的从容,让他感到恐惧。而今晚,这直接侵入私人领域的监控与“关怀”,更是将他的个人空间和尊严都践踏在了脚下。

“呃啊——!”

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声低哑的嘶吼。贺海猛地从地上弹起来,眼眶赤红,目光落在旁边那个几乎空了的威士忌酒瓶上。就是这东西,让他刚才有了片刻可耻的麻木和逃避念头!

他一把抓起酒瓶,残留的一点琥珀色液体在里面晃荡。什么理智,什么冷静,什么律师的得体,此刻都被焚烧殆尽。他手臂肌肉贲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酒瓶狠狠砸向对面空无一物的白墙!

“砰——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玻璃瓶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呈放射状迸溅,零星酒液像绝望的眼泪般溅在墙上、地上。一些细小的碎片甚至反弹回来,划过他的裤脚和赤裸的脚踝。

巨响过后,房间里陷入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破坏带来了一瞬间虚脱般的快感,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空虚和茫然。他踉跄后退,脚底踩到一块玻璃碎片,轻微的刺痛传来,他浑然不觉。

脑海中,莫名地回响起大学时那位他最敬重的专业导师,在毕业前夕私下对他说过的话。那位看透世情的老教授,眼神睿智而疲惫,声音平缓却沉重:

“贺海,你很有天赋,心也正。这很好,但也很难。你要记住,这个世界有时就像一个巨大的天平。一端放着正义,另一端放着邪恶。邪恶的那一端,往往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砝码——金钱、权力、人情、欲望……沉重无比。而正义的这一端,常常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砝码,就是‘法律’。它很重,但又似乎总是不够重。”

老教授当时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夕阳的目光有些悠远:“而且,这世上不能只有纯粹的光明,或纯粹的黑暗。正因为有邪恶存在,正义才显得珍贵和必须被伸张;同样,正义的追求和存在,也照见了邪恶的轮廓。它们相互依存,相互定义,就像光与影。很多时候,你身处其中,会发现界限并非黑白分明,而是……一片广阔的灰色。”

当时的贺海听得心潮澎湃,又有些似懂非懂。他追问:“老师,那到底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算邪恶?”

老教授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这需要你用未来的职业生涯,甚至用你的一生,去感受,去判断,去选择。但无论如何,不要忘记你选择法律时的初心。那份初心,或许就是你衡量正义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尺子。”

初心……

贺海痛苦地闭上眼。他的初心是什么?是像影视剧里那样,在法庭上慷慨激昂,为蒙冤者洗刷罪名,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维护社会的公平与秩序。是坚信法律应该成为弱者的盾牌,而非强者的玩物。

我只想要贯彻我的正义,我有什么错?! 他在内心呐喊。他只是想做一个干净的法律人,用所学去匡扶心中的正道。

可现实呢?

他(萧云齐)一遍遍的走这趟浑水,我又要一遍遍的拉他出来! 这几乎成了他工作的常态。用精巧的法律设计,为云盛某些激进的商业策略披上合规的外衣;用凌厉的诉讼技巧,击退那些可能触及核心问题的调查或起诉;在谈判桌上,为集团争取最大利益,哪怕对方的手段并不完全光彩,他也要确保己方在法律上无懈可击。

可我学法的目的,就是将这种人关入牢笼! 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背叛感猛地攫住了他。在他经手过的、与云盛相关的案子中,并非没有出现过如果深挖下去,很可能让相关责任人(甚至可能包括萧云齐)面临严重法律后果的情况。但他做了什么?他用他的专业,他的智慧,他的口才,精心构建起防线,将那些危险的火苗提前掐灭,将可能的牢笼之门牢牢焊死。

现在我竟然把这种人从牢笼里面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 低哑的笑声从喉咙里溢出,充满了自嘲和绝望。笑着笑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水渍(不知是雨还是别的),滚烫地滑落。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清脆的耳光!

“啪!啪!”

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到玄关处的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头发湿乱,眼眶通红,脸颊上有明显的手指印,眼神里交织着愤怒、痛苦、迷茫和自我憎恶。昂贵的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着泥点和水渍,早已不复平日法庭上的精英形象。

他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要从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找出那个曾经满怀理想的青年的影子。

贺海, 他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声音冰冷而坚定,你是正义的,你是一名律师,就应该沐浴在阳光下,而不是一直躺在泥潭里!

可镜中的影像,在灯光下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阳光?他感觉自己和萧云齐纠缠越深,就离阳光越远,正无可避免地滑向那片阴暗的泥潭。而可悲的是,最初拉他靠近泥潭边缘的,正是那束曾经照亮他人生的“恩情”之光。

就在这时,指尖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他低头,看见右手食指的侧面,不知何时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正慢慢渗出来,汇聚成一颗殷红的血珠。

他凝视着那抹刺目的红色,诡异的平静突然降临。所有的激烈情绪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洞悉。

他笑了。嘴角扯开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然后,他抬起流血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将指尖按在冰凉的镜面上。

鲜红的血珠在光滑的镜面晕开。他的手指移动,缓慢而用力,以血为墨,在镜中那个狼狈的倒影旁,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字——

“恨”。

笔画扭曲,颜色浓稠,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钉在了镜子(也是他自我映像)上。恨谁?恨萧云齐的操控与步步紧逼?恨这浑浊不清、让人身不由己的世道?还是……恨这个无法摆脱恩情枷锁、在原则与现实中摇摆不定、甚至可能已经开始自我背叛的自己?

或许,都有。

这个血字,是他此刻所有复杂情感的凝结,也是他对现状最绝望的注解。

就在他对着这个血字出神时,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嗡”的一声震动。

贺海僵硬地转过头。

屏幕上,简洁地显示着一条来自“萧云齐”的消息,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三个字:

「药记得吃。」

贺海怔住了。

在刚刚用血写下“恨”字之后,在经历了如此激烈的内心风暴和崩溃之后,这条平静到近乎寻常的提醒,像一把最温柔的钝刀,精准地捅进了他最柔软、也最混乱的所在。

他所有的愤怒、挣扎、自我拷问、甚至那浓烈的恨意,在这三个字面前,仿佛都成了可笑的独角戏。对方根本不在意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是在意他有没有感冒,有没有“记得吃药”。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席卷了他。

他又笑了。这一次,笑声低沉,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嘲弄。他笑自己,也笑这该死的、无法挣脱的关系。

他没有回复。只是走回客厅,踢开脚边的玻璃碎片,拿起那瓶威士忌,将里面最后一点液体仰头灌下。酒精灼烧着喉咙和胃,也焚烧着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

然后,他扯过那条米白色的羊绒毯——触手果然柔软温暖——将自己重重摔进沙发里,用毯子紧紧裹住冰冷的身体和更加冰冷的内心。

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和酒精将他拖入混沌的深渊。

彻夜宿醉。

第二日。

头疼。像是有一把钝斧在头骨里缓慢而持续地劈凿,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喉咙干得冒烟,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贺海在沙发上艰难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钻进来,让他瞬间又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挣扎着坐起身,羊绒毯滑落。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地上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墙上残留着酒液泼溅的污渍,茶几上倒着的空酒杯,还有那个刺眼的药袋。

昨天……发生了什么? 记忆像断了片的电影胶卷,混乱而模糊。他记得去了萧家庄园,记得激烈的争吵,记得摔了茶杯,记得在雨夜中愤怒地离开……之后呢?打车?回家?喝酒?砸瓶子?

他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和墙上的污渍,宿醉的大脑给出了一个荒唐的猜测:家里遭贼了? 但财物似乎没有丢失的迹象。

他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试图理清思绪,但越想越是一片混沌。只记得那种快要爆炸的愤怒和无处可逃的窒息感,还有……一些破碎的、关于血和镜子的模糊影像?是梦吗?

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疲惫压倒了一切。他摸索着找到手机,屏幕解锁,最新的消息记录停留在萧云齐那条“药记得吃”上。时间显示是昨晚。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然后拨通了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边传来萧云齐平静无波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贺律师。” 是工作时的称呼。

贺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宿醉后的虚弱和生理性的头痛:“萧总,我要请一天假。”

“原因。” 语气公事公办。

“头痛。” 贺海没有掩饰,也无力编造其他理由。

电话那头似乎沉默了一瞬,很短,短到贺海无法判断那意味着什么。然后,萧云齐的声音传来,依旧是平稳的:“我批准了。”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客套的关心,干脆利落。

“谢谢。” 贺海干巴巴地说完,率先挂断了电话。他实在没有力气进行更多对话。

将手机扔到一边,他重新瘫回沙发,用毯子蒙住头,试图抵挡光线和头痛,再次沉入昏睡。身体渴求着睡眠来修复过度消耗的精力和缓解酒精带来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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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盛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

萧云齐放下手机,目光从面前的文件上移开,看向窗外已经放晴的天空。雨后初霁,阳光明媚,与昨晚的狂风暴雨截然不同。

他按下内线:“备车。去笙月小区。”

秘书的声音传来,没有任何疑问或迟疑:“是,萧总。我这就去安排。” 对于老板偶尔突发的、前往贺律师住所的行程,秘书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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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月小区,贺海在半梦半醒间挣扎。

头痛并未因睡眠而完全缓解,反而在昏沉中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艘暴风雨后的小船上漂浮,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又沉入深谷。意识模糊,感官却似乎被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在深深的昏睡中,他感觉到一些异样。

有人靠近的气息。

额头上传来冰凉舒适的触感,似乎是一块浸湿的冷毛巾,小心地敷在他滚烫的额角,缓解着那里的胀痛。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此刻混乱世界格格不入的细致。

有人在清理他周围的区域,细碎的、捡拾玻璃的声音若有若无,刻意放轻了动作。

毯子被轻轻调整,更妥帖地盖住他的肩膀。

甚至,他干裂的嘴唇触碰到了温热的杯沿,清凉微甜的水被小心地喂了进来,滋润了他火烧般的喉咙。他本能地吞咽了几口。

这些感觉断续而模糊,如同梦境。但额角的清凉、喉咙的滋润、还有那种被妥善照料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与他宿醉后极度不适的身体需求贴合得严丝合缝。

他在昏沉中艰难地试图掀开眼皮,视野里只有朦胧的光影晃动。

“谁?……” 他含糊地发出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浓的睡意和困惑,“……谁?”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就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耳畔,带着一种他从未在清醒时从这个声音里听到过的、近乎温柔的安抚:

“睡吧。”

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魔力,或者说,他疲惫至极的身体和神经已经无力抵抗这种照料和命令。额角的冰凉和喉咙的滋润带来了生理上的舒适,暂时压过了警惕和疑虑。

意识再次沉沦下去,陷入更深的、无梦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这个声音,这个气息……是……

但他来不及分辨,也无力分辨。

温暖干燥的毯子包裹着他,额上的冷毛巾被轻轻更换,房间里细碎的清理声也终于停止,一切重归安静,只有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缓缓移动,照亮了已经被打扫干净的地面,也照亮了茶几上那盒已经打开、旁边放着一杯温水的感冒药。

镜子上,那个暗红色的“恨”字,在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突兀而刺目,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另一个时空的激烈风暴。而此刻风暴的主角,正蜷缩在沙发里,在来自“恨”之对象的照料下,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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