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玉兰香撞碎在破瓦棚上，混着馊饭味往泥地里沉。
师青玄缩在乞丐窝的草堆里，怀里揣着把破扇子，嗓门却亮得很：“你们别不信，我之前可是天上的风师大人！”
“老玄，又说神仙话？”老乞丐叼着半块炊饼，唾沫星子溅在草席上，“神仙能蹲这臭水沟讨饭？”
“我那是……是不想当了，才自己下来的！”师青玄涨红了脸，忙从破褂子里摸出扇子，扇面裂着好几道细缝，边角都磨秃了，“不信你看——风师扇！”
老乞丐嗤笑一声，嚼着炊饼摇头：“神仙的扇子？老玄，你这破玩意儿，还不如巷口说书先生的纸扇精致。”
“我这是刚下凡……法力没恢复！等恢复了，一定给你们召场风看看！”
老乞丐眯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老玄，你要是神仙，咋不来个仙风道骨，倒在这破地方成了个断胳膊断腿的乞丐？”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进师青玄心里。他张了张嘴，喉间堵得发慌，那些过往堵在舌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棚外走过，青布长衫，身形挺拔，哪怕走在市井泥泞里，也带着股清冷淡漠的气。
师青玄的眼睛猛地亮了，哑着嗓子喊：“明兄！”
贺玄听见这声“明兄”，脚步顿住，下意识地回头。
目光穿过杂乱的乞丐窝，落在那个满身脏污、形容枯槁的人身上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缓步走过去，停在师青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是你口中的‘明兄’，也不是什么地师明仪，我是贺玄。”
“可是明兄……贺玄……”师青玄的声音发颤，断腕处传来阵阵钝痛，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抬着头，目光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希冀，像溺水之人抓着的浮木，直直地望向贺玄，“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贺玄的目光落在他那身破烂褴褛的衣衫上，掠过他脸上未愈的伤痕，掠过他空荡荡的袖管，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此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曾经，他们一同在山川间游历，在星月下对坐谈笑，师青玄眉飞色舞地讲着天界的趣事，眼里盛着漫天星光。
那些美好的时光，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刀刃，一下下剐着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只剩下彻骨的冷冽，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骗你的你还真信了？你的好哥哥师无渡，为了护你安稳，换了你与我的命格。”
“就因为这，我家满门惨死”
贺玄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也带着寒气，“而你，却顶着本该属于我的命格飞升成仙，享尽人间香火，受遍三界敬仰。”
他往前一步，阴影将师青玄完全笼罩，声音愈发冷，像寒冬里呼啸而过的风，刮得人耳膜生疼：“后来，我杀了师无渡，毁了你引以为傲的一切，把你从云端拽下来，摔进这泥沼里，让你成了任人欺凌的乞丐。”
贺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样，你当真不恨我？”
师青玄他望着贺玄那双冰冷的眸子，断腕处的疼意骤然尖锐，疼得他指尖发颤，可心口的空洞与钝痛，却比皮肉之苦更甚千百倍。
原来那些山川游历、星夜对酌，那些喊得无比顺口的“明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他张了张嘴，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良久，他才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沙哑的嗓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恨？我凭什么恨。”
贺玄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他，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湖。
“我哥他……是做错了。”师青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蜷缩了一下，“你家的债，他拿命还了，我落到这步田地，也算是……还清了，对吗？”
他抬眼看向贺玄，眼底没有泪，可眼神空旷：“贺玄，你要报仇，我没二话。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里的絮：“那些日子，你陪着我爬山看云，听我胡吹海侃，有没有一刻钟……是真的？”
这话问得极轻，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向贺玄。
贺玄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尖锐的疼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那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这些，难道全是假的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贺玄硬生生掐灭。他眼底的波澜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沉寂。
他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泥泞里的人，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字字句句都像淬了霜：
“没有。”
“从始至终，全是假的。”
师青玄的身子猛地一颤，却没倒下，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玉兰的甜香混着馊饭味飘过来，呛得人鼻头发酸。
贺玄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青布长衫的衣角掠过泥泞，却半点没沾染上脏污，像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将他与身后的乞丐窝，与那个狼狈不堪的师青玄，彻底割裂开来。
脚步声渐远，师青玄还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他才缓缓低下头，将脸埋进膝头。
没人看见，一滴泪，悄无声息地砸进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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