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风停了。

雪也停了。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白，死寂的白，像被谁用布盖住了嘴，连呼吸都闷在喉咙里出不来。

寒潭边，冰壳半融，裂开一道道口子，底下黑水如镜，幽光一明一暗，像在喘气。

金凌躺在雪地里，唇角凝着血痂，脸色比雪还白。他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碎的颤音，仿佛肺叶被冻住了，勉强拉扯着空气。

蓝思追半跪在他身侧，左手撑在冰冷的地上，右手腕垂着，血顺着指尖滴落，砸进雪里，洇出一个个暗红的小点。

他看着那血。

一滴，又一滴。

像计时。

像倒数。

他抬手，想把刀片从袖中抽出。动作很轻，怕惊醒什么，又像怕被人发现。可手指刚碰到金属，识海猛地一震——

“轰！”

不是声音，是感觉。

一道赤红丝线自灵脉深处暴起，如烧红的铁鞭抽打神魂，狠狠抽在他识海中央。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一仰，跌坐在雪中，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眼前炸开无数画面——

断崖，雪夜，他割腕引血，阵纹亮起；金凌跪在身后，嘶吼着“住手”，却被红线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焚林，火海，残玉嵌入心口，天地变色；金凌抱着他，浑身是血，声音沙哑：“你若敢走，我便陪你灰飞烟灭。”

药庐，寒玉榻，他昏迷不醒；金凌跪在旁边，指尖发抖，却还死死攥着他手腕，像怕他下一秒就散了。

一次又一次。

他试图断契，试图自尽，试图将命还给天地——可每一次，红线都会反噬，将他拖回，将记忆重演。

他不是在救金凌。

他是在困他。

困在这无尽轮回里，一遍遍重复同样的痛。

蓝思追喘着气，手指抠进雪里，指甲缝里全是冰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根红线还在，贴着皮肤，温热地搏动着，像另一个心脏，长进了他的血肉。

“原来……”他嗓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是救你的人。”

“我是推你入地狱的那个。”

他闭上眼，喉头滚动了一下。再睁眼时，目光落在潭心。

水波轻颤。

那具腐朽古琴缓缓浮起，又高了半寸。

水藻剥离，露出琴身裂痕，幽蓝微光从中渗出，映在水面上，照出两行刻字——

**可逆死，不可逆心。**

蓝思追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字。

不是今世所刻，而是千年前禁阁残卷图谱下方的批注——“逆命者，当以魂偿。”

他曾以为那是警告。

现在才懂，那是预言。

他颤抖着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水面——

“别碰！”

一声怒吼撕破寂静。

金凌睁开了眼。

不是缓缓醒来，是猛地睁眼，像从深渊里被人拽出来。他第一眼就看向蓝思追，见他手伸向寒潭，脸色瞬间沉下，挣扎着坐起，踉跄扑过去，一把抓住他手腕。

力道很大。

大到蓝思追的手指一颤，没能再往前伸。

两人近在咫尺。

呼吸交错。

金凌眼里全是血丝，嘴唇干裂，额角青筋跳动。他盯着蓝思追，声音低得发狠：“你宁死不愿信我？”

蓝思追没看他。

他低头，避开那道目光，像是怕被灼伤。

“我怕……”他嗓音发抖，像绷到极限的弦，“信了，就再也舍不得松手。”

金凌浑身一震。

他猛地扣住蓝思追双肩，将人狠狠按在身后冰壁上。冰层发出“咔”的一声响，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他额头抵上蓝思追的额头，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血腥味。

“那你就不准松。”

“听见没有？”

“你不许走。”

蓝思追闭上眼。睫毛颤了一下，有冰珠顺着滑落，不知是雪，还是别的什么。

“你不懂……”他哑声说，“每一次我走，你都会更痛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看你跪在雪里，求我活着。”

金凌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声响。

他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压着他，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骨头里。

“那你就别让我求。”

“你活着，我就不会求。”

“你死了，我才疯。”

蓝思追终于睁开眼。

他看着金凌，那张向来冷傲的脸此刻扭曲着，眼里全是痛，全是怕，全是藏不住的、近乎卑微的哀求。

他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像风吹过枯叶。

“阿凌……”他低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了？”

金凌没笑。

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窝，声音闷闷的，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你要我死，我就赖着你。你要逃，我就绑着你。你要断契……”他顿了顿，嗓音陡然发狠，“我就把你关进北岭最深的洞窟，让你一辈子都听不到外面的风。”

蓝思追没挣。

他只是抬手，轻轻抚上金凌后背，指尖微微发颤。

他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想逃。

可正因为不想逃，才更怕。

怕一旦信了这份情，就再也无法回头。

怕一旦松了心防，就会像今世一样，明明想救他，却成了害他的刀。

他闭上眼，轻轻说：“阿凌，我想……我们不该在一起。”

话音落下那一刻，金凌猛地抬头。

眼神像刀。

“你说什么？”

蓝思追没躲。

他看着他，一字一句：“我说，我们不该在一起。这契约是劫，轮回是劫，你我……都是彼此的劫。”

金凌没说话。

他松开他，慢慢退后一步。

然后弯腰，从雪地里捡起那块残玉。

边缘锋利，磨得他指腹发红。

他盯着它，忽然笑了。

“好啊。”

“你不信我？”

“那我就用命告诉你——我信你。”

话音未落，他抬手，将残玉尖端对准自己左胸心口，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噗。”

一声轻响。

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玉纹蜿蜒而下，渗进他衣襟。

纯阳金丹在体内剧烈跳动，像要冲破经脉。

他脸色瞬间煞白，膝盖一软，却硬撑着没倒。

蓝思追瞳孔骤缩，猛地扑上前：“你干什么？！”

他一把抓住金凌的手腕，想把残玉拔出来。

可金凌死死攥着，指节发白，任他怎么拉都不松。

“放手！”蓝思追吼他，“你想死吗？！”

金凌喘着气，嘴角却扬起一丝笑：“你不是不信我活着能救你？”

“那我现在就用命证明——只要我还活着，你就能活。”

他另一只手猛地按在残玉上，将它更深地压进心口。

血流得更快了。

纯阳金丹与残玉共鸣，发出低沉嗡鸣。

刹那间——

潭底阵纹逆转旋转，黑水轰然炸开，如沸水翻滚！

那具古琴猛然一震，琴弦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嗡——”

半句《归去来》的旋律响起。

不是完整的曲子，只是终章最后三个音符。

可这三个音，穿透识海，直击灵魂。

远处山巅，风起。

蓝曦臣立于悬崖边缘，手持避尘，遥望北岭寒潭方向。他眉心微蹙，眸光骤然一凝。

“逆脉通幽……”他低声喃喃，“终于醒了。”

现实世界，寒潭边。

琴音落下的瞬间——

金凌眼前一黑，头痛欲裂，抱着头颅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

蓝思追也好不到哪去。他踉跄后退，背撞上冰壁，瞳孔失焦，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一句话：

“换我来罚你活着……换我来罚你活着……”

可真正撕裂一切的，是识海中的幻象——

烛火摇曳。

一间陌生的屋子，陈设简陋，墙角堆着药篓。

金凌一身黑衣，满脸风霜，手持长刀，刀尖抵在蓝思追咽喉。

蓝思追跪在地上，衣衫破损，脸上有血痕，却没躲，只静静看着他。

金凌眼中含泪，声音沙哑带痛：“这一次，换我来罚你活着。”

刀尖微微下压，划破皮肤，一滴血缓缓滑落。

幻象消散。

琴声戛然而止。

古琴腹中幽光暴涨，随即缓缓下沉，重新没入深渊。

潭面恢复平静，如镜。

风未起，雪未落，天地依旧死寂。

唯有掌心红线，仍在微微搏动，像另一个心脏，在黑暗中跳动。

金凌跪倒在蓝思追面前，伸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声音极轻，像怕惊醒一个梦：

“就算轮回百世……”

“我也不会放开你。”

蓝思追没动。

他只是抬起手，覆上金凌的手背，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茧。

很久以后，他才开口，嗓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阿凌……”

“疼吗？”

金凌摇头。

“不疼。”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不疼。”

蓝思追闭上眼。

一滴泪，顺着鬓角滑落，融进雪里。

潭水深处，古琴静静下沉，裂痕中幽光未熄，像一只不肯瞑目的眼睛，注视着这对纠缠千年的魂魄。

\[本章完\]

潭底琴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