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檐角的冰棱断了,砸进铜盆里。
“咚——”
水声很轻,却在空荡的草庐里撞出回响。一下,又一下,像谁在敲打骨头。
炉火只剩一层薄灰,底下暗红的炭芯忽明忽暗,勉强把热意贴着地面送出去。金凌坐在榻边,手指搭在琴弦上,试了几个音。涩,哑,不成调。他皱了皱眉,指腹在第三弦上压了一下,力道重了些。
嗡——
琴身猛地一震,不是声音,是感觉。
他手腕上的红线骤然发烫,像被烧红的铁丝缠住,滚着往皮肉里钻。他手一抖,琴音戛然而止。
蓝思追睁开了眼。
不是惊醒,是缓缓地、被迫地从深睡中浮出来。他没动,只盯着屋顶那根被烟熏黑的横梁,呼吸慢了半拍。识海深处,那道封固灵脉的金色印记裂了一道缝,细细的血丝状纹路正往四周爬,每蔓延一分,脑髓就像被针扎一次。
他闭了闭眼,压下那阵刺痛。
心口的同源阵纹也在发烫,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温度。他知道这是什么征兆——封印松了。他的命,又开始拖累他了。
他悄悄抽手,想把自己的腕从红线那头挪开。动作极轻,生怕惊动什么。
可金凌已经转过头来。
“又疼了?”他问。声音冷,像山外刮来的风。但他反手就扣住了蓝思追的手腕,力道不大,却稳,不让走。
蓝思追摇头:“无事。”
目光落在案上——那块残玉静静躺着,边缘磨得锋利,在昏光下泛着冷色。他看着它,心里忽然定了。
该结束了。
这具身子本就是劫数,活着一天,金凌就要为他耗损一日金丹。昨夜逆行阵法,金凌吐血三口才把他从死线拉回来。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人跪在寒玉榻边,指尖发抖,却还死死攥着他手腕,像怕他下一秒就散了。
你算计我十年,现在倒来装可怜?
可他不想装。他只是……怕。
怕自己活得越久,金凌死得越早。
金凌没再问,低头去拨琴弦。他换了《清心咒》的调子,想用音律引导灵力流转,替蓝思追稳住经脉。可指下一滑,音却陡然变了调,成了《破阵乐》的杀伐之音。
蓝思追闷哼一声,猛地扶住额头。
眼前炸开一片血光。
断崖,雪夜,他割开手腕,血滴入阵。金凌跪在地上,眼睛赤红,嘶吼着“住手”,却被红线死死捆住动弹不得。残玉嵌入他胸口的那一刻,天地变色,风雪倒卷,红线暴涨,缠住两人,像活蛇钻进骨缝。
——同心引,逆天改命,代价魂湮。
记忆碎片还没散,他又看见更早的——雪地里,少年金凌浑身是血,几乎断气。他将人背起,寒风割脸,一步一陷。怀里的人轻得像没有重量。他低头说:“你不该死。我要你活着,哪怕用尽手段。”
那时他就知道,这是一场劫。可他还是做了。
现实里,他睁着眼,看着金凌的侧脸。那人正专注抚琴,眉头微锁,额角渗出细汗。纯阳金丹在体内躁动,琴音已不受控,反冲自身。
蓝思追忽然笑了下,极轻,没人听见。
若我活着便是你的劫……那我宁可不在。
他闭上眼,再睁时,眼里只剩下决绝。
金凌察觉不对。琴音逆冲,胸口一滞,一口腥甜涌到喉头。他抬眼,正看见蓝思追拿起残玉,用边缘抵住自己手腕内侧。
“你在做什么?!”他一把掷出古琴。
琴砸在墙上,发出沉闷一响。他冲过去,夺下残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蓝思追不躲,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你想死?”金凌声音低下去,像从喉咙里碾出来的,“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你还有兰陵。”蓝思追终于开口,嗓音哑,“有少主之位,有整个金氏等着你回去。”
“回去?”金凌冷笑,眼神忽然凶得吓人,“回那个把我当棋子、弃我在雪地的家?”他逼近一步,呼吸落在蓝思追脸上,“没有你,我连呼吸都像在赎罪。”
蓝思追垂眼,没接话。
金凌一把抓住他肩膀,强迫他抬头:“你听清楚——你若敢断线,我便焚尽北岭为你陪葬!一根草都不剩!”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风雪骤起,草庐簌簌震动。炉中残火猛地一跳,爆出几点火星,旋即熄灭。
两人对视,谁也不退。
金凌松开手,重新坐回琴前。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抬手时,琴音再度响起。
不是《清心咒》,也不是《破阵乐》。
是两人初识那夜,他在云深不知处听到的曲子——蓝思追在月下独奏的《归去来》。那时他还笑,说这曲子酸得很,世家公子附庸风雅罢了。
如今他弹来,却满是克制的暴烈。每一个音都像在钉子,往对方识海里凿。灵脉共振被强行激活,金凌以自身金丹为引,压制蓝思追体内即将溃散的灵力。
蓝思追闷哼一声,跌坐在地。
记忆再次闪现——枯井旁,金凌质问他为何骗他十年;药庐中,他昏迷前听见金凌说“换我罚你活着”;断崖上,金凌抱着他,说“没有你,我连自己都守不住”。
那些话,一句句,像刀子剜进心里。
他不该听的。他不该活的。他更不该……让他这么疼。
金凌的琴声越来越急,额角青筋跳动,嘴角渗出血丝。他在透支,明知道会反噬,却不停手。
蓝思追忽然抬手,按住了琴弦。
“够了。”他说。
金凌抬眼,眼里布满血丝。
“你走吧。”蓝思追站起身,声音平静得不像话,“趁我还想让你走。”
金凌没动。
蓝思追解下外袍,轻轻盖在他肩上。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一个梦。
然后他转身,推开草庐的门。
风雪扑进来,灌满屋内。
金凌坐在原地,没追。他知道他会回来。红线还在,体温还在,那人逃不掉的。
可当他低头,看见案上压着一张纸。
墨迹未干。
三个字:阿凌,宁死不累你。
金凌瞳孔骤缩。
他猛地站起,膝盖一软,扶住墙才没倒下。他抓起残玉,冲出门去。
外面大雪纷飞,足迹刚留下就被掩埋。他站在雪地里,掌心红线剧烈震颤,像刀割肉,指引方向——北,深渊寒潭。
他咬牙,追。
山间小径积雪及膝,他跌跌撞撞,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昨夜逆行阵法的伤未愈,纯阳金丹在体内乱窜,逼得他喉头发甜。可他不敢停。他知道蓝思追要去哪——寒潭是死地,传说中能封印一切灵脉,只要献祭自身,便可斩断所有契约。
他不信他会走。可红线在震,心在痛,脚步就不敢慢。
终于,寒潭到了。
黑水如镜,不见底。潭边结着厚厚的冰,边缘碎裂,露出幽暗水面。蓝思追站在潭缘,手持残玉,手腕已划开一道口子,血一滴滴落入水中。
水面泛起幽光,一圈圈扩散,底下浮现出古老阵纹,正缓缓转动。
“住手!”金凌怒吼,拾起岸边断枝,狠狠掷入潭中。
水花四溅,阵纹一闪,中断。
他冲上前,一脚踢飞残玉,随即猛扑上去,将人死死按倒在雪地里。
蓝思追没挣扎。
金凌一手扼住他咽喉,双眼通红,盯着他:“十年算计,一夜逃开?”他声音发抖,“你要罚我孤独一生?!”
蓝思追仰头看着他,雪落在他睫毛上,融成水珠。他没动,只静静看着,然后,轻轻开口:
“阿凌……我怕活成你的劫。”
金凌浑身一震。
扼喉的手松了半分。
刹那间,所有骄傲、所有倔强、所有“我不需要你”的伪装,全都碎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声响,俯身压下,咬破自己舌尖,以唇覆其唇,将一口滚烫精血渡入对方口中。
血混着雪水,从蓝思追嘴角溢出。
红线自两人手腕暴涨,化作赤光缠绕全身,直冲天际。空中雷声隐隐,草庐方向忽有金光爆闪,梁柱之上浮现出古老阵纹,与寒潭水面纹路遥相呼应,形成闭环。
双生契彻底激活,灵脉重新链接,蓝思追体内溃散之势被强行拉回,识海裂痕开始愈合。他睁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金凌的眉,金凌的眼,金凌咬破的唇,都在颤抖。
金凌松唇,力竭后仰,倒进雪里。他唇角溢血,脸色惨白,意识模糊。最后一瞬,他喃喃:
“这次……换我求你……别丢下我……”
风雪止了。
潭水静如死镜。
金凌昏厥,陷入深梦。
梦里一片漆黑,唯有声音。
一道陌生低语自虚空传来,不带情绪,却字字如刀:
“同心引非终局,逆命者,当以魂偿。”
同一刻,寒潭深处,一具腐朽古琴缓缓浮起半寸。琴身布满水藻,腹中裂痕中泛起幽蓝微光。光映出两行刻字——
**可逆死,不可逆心。**
镜头拉远。
雪谷寂静,风止,水凝。
唯有那抹幽光,在深渊底部,如不肯瞑目的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