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府的日子像门前的山涧水,不急不缓地淌过两年。
白梧七岁了。褪去了初来时的怯懦瘦小,眉眼间渐渐显露出少女的清隽轮廓。她跟着白婆婆读了满屋子的书,识得的字摞起来比她还高,也学会了辨认玄府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每日晨起给渊爷上香,早已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那墨玉棺依旧静静立在正屋中央,两年间从未有过异动。白梧也从最初的惊惶不安,变得坦然自在。她会在插完香后,扒着棺沿跟里面的人说说话,说院子里的梧桐又发了新芽,说她新认得了“渊”字的写法,说白婆婆又教了她一首新的诗词。
棺椁沉默无言,只有檀香袅袅,缠绕着冰冷的墨玉。
变故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寒夜。
那天白婆婆一早便出了门,说是山下的张大户家闹了邪祟,请她去瞧瞧。临走前,白婆婆特意嘱咐白梧:“夜里天冷,记得添衣裳,别贪凉看书。渊爷的香,莫忘了。”
白梧脆生生应了,目送着白婆婆的身影消失在山坳尽头。
白日里倒还好,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暖融融的。可到了夜里,天气骤变。狂风卷着落叶,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窗外呜咽。气温降得厉害,窗纸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白梧坐在书桌前练字,鼻尖冻得通红。她搓了搓手,想着再写一页就去睡觉,却不知怎的,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眼皮像坠了铅块,怎么也抬不起来。喉咙里干得发疼,浑身滚烫得厉害,像是揣着一个小火炉。
“好烫……”她低低地哼了一声,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油灯被打翻,灯油泼洒出来,火苗舔舐着桌角的纸张,瞬间燃起一小簇火光。可白梧已经意识模糊了,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发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婆婆……好冷……”
高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意识沉沦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夕霞村的柴房,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冻得她瑟瑟发抖,身边却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正屋的墨玉棺内,一双紧闭了两年的眼眸,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墨黑如夜,深邃如渊,瞳仁里仿佛藏着漫天星辰,却又带着一丝久居黑暗的冷冽。男子缓缓抬手,指尖划过棺壁上的龙纹,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弥漫开来。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玄府里弥漫着一股微弱的、濒临涣散的气息。那气息,带着檀香的清浅,带着书卷的墨香,还带着一丝属于孩童的、纯净的生气。
是那个每天给他上香的小丫头。
男子眉峰微蹙。他能感觉到,那气息正在迅速衰弱,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本可以置之不理。他沉睡两年,伤势未愈,强行出关,会损耗大半修为。可不知怎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小小的身影,捧着香烛,小心翼翼地跪在祭台前,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然后对着棺椁,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渊爷,今天梧桐叶落了好多,我扫了三大筐呢。”
“渊爷,我今天认会了一百个字,婆婆夸我厉害啦。”
“渊爷,你什么时候醒呀?我给你带好吃的桂花糕。”
那些细碎的话语,像是一缕缕暖阳,穿透了两年的黑暗与孤寂,落在了他沉寂的心上。
男子指尖微动,墨玉棺的棺盖,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厚重的棺盖缓缓升起,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却又带着一丝清冽的龙息。男子缓缓坐起身,玄色的长袍垂落下来,铺展在墨玉棺底,衣袂上绣着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昏暗中隐隐闪烁。
他身形颀长,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唇色也淡得很,显然是伤势未愈。他微微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量,瞬间将东厢房的房门推开。
狂风卷着寒气涌入东厢房,却在靠近白梧的那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外面。男子缓步走到白梧身边,低头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小丫头。
她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眉头紧紧蹙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嘴里还在喃喃喊着“婆婆”。
男子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滚烫的温度,灼得他指尖微微一麻。
“梧儿。”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他指尖凝聚起一股清冽的寒气,却又带着温润的生机。那是龙族独有的治愈之力,能驱散邪祟,滋养神魂。寒气缓缓渗入白梧的额头,顺着血脉,流遍全身。
白梧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息,从额头蔓延开来,瞬间驱散了浑身的燥热。喉咙里的干疼缓解了,浑身的滚烫也渐渐褪去。她舒服地哼了一声,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男子垂眸看着她,墨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抬手,轻轻拂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柔软的发丝,动作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背靠着书桌,静静守着她。
窗外狂风依旧,屋内却温暖如春。
不知过了多久,白梧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她先是愣了愣,随即想起了自己晕倒前的情形。她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身侧的男子身上。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昏黄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男子身上,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玄色长袍,墨发如瀑,面容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股清冷疏离的气质,却又带着一丝让人安心的力量。
白梧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认得他身上的气息。那气息,带着墨玉棺的清冽,带着檀香的悠远,还带着一丝属于龙的威严。
他是……渊爷?
白梧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你……你是渊爷?”
男子缓缓转头,看向她。墨黑的眼眸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沉寂了千年的古井,不起波澜,却又深邃得能将人吸进去。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嗯。”
白梧看着他,眼眶瞬间红了。
她想起了这两年里,她对着棺椁说过的那些话,想起了她每天清晨点燃的三炷香,想起了她曾经的恐惧与好奇。原来,他一直都在听。
“你……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再次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微凉的触感,让白梧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烧退了。”他淡淡道。
白梧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忽然想起了什么,心里一紧:“你……你是不是因为救我,才醒的?会不会对你的伤不好?”
男子看着她担忧的眼神,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冰雪初融:“无妨。”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白梧看着他,心里的恐惧,瞬间烟消云散。原来,这个躺在墨玉棺里两年的渊爷,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他只是一个受了伤的、需要静养的人。他还救了她。
“谢谢你,渊爷。”白梧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男子看着她,墨色的眼眸里,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必谢。你每日给我上香,这份情,我记着。”
白梧的脸颊,微微泛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小声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一个人躺在里面,会很孤单。”
男子闻言,怔了怔。孤单?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说过了。他是龙族五皇子,身份尊贵,实力强悍,身边从不缺追随者,可却从未有人,问过他孤不孤单。
他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看着她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心里那片沉寂了多年的地方,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起层层涟漪。
“不孤单。”他缓缓道,“有你每日的香,足矣。”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温柔得像是一汪春水。
白梧看着他,忽然觉得,玄府的夜,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她想起了白婆婆说过的话,想起了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她抬起头,好奇地问道:“渊爷,你是为了救谁,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呀?”
男子的目光,望向窗外的梧桐,墨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一个故人。”
故人?
白梧歪着小脑袋,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到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夜深了,睡吧。”
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床上,又给她盖好了被子。动作轻柔得不像话,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白梧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他坐在床边的身影,心里暖洋洋的。她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睡意,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
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温馨的气息。
“渊爷,”白梧忽然开口,声音软软的,“以后我给你上香的时候,还能跟你说话吗?”
男子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可以。”
得到肯定的答复,白梧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蜷缩在被窝里,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男子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她,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墨色的眼眸里,满是温柔。
而此刻的白梧,睡得正香。梦里,她又看到了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下站着一个玄色长袍的男子,对着她,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