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夕霞村后山的溪水,不急不缓地淌过,带着磨人的磋磨,悄无声息地就滑过了五个年头。
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早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旧谈,没人再记得,那个在雨夜里降生的女婴。柴房里的野草枯了又荣,李招娣也从那个蜷缩在干草堆里,连哭声都微弱得像蚊子哼的小不点,长成了一个干瘦的小丫头。
五岁的年纪,本该是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在槐树下啃着甜枣的光景,可李招娣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甜。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头才泛起一点鱼肚白,李氏的骂声就像一根鞭子,抽碎了柴房的寂静。“死丫头!还赖着不起!是等着老娘把你抬出去喂狗吗?”
李招娣猛地从干草堆上爬起来,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小耗子。她身上穿着一件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粗布褂子,是赵氏生前的旧衣改的,又宽又大,套在她瘦小的身子上,晃荡得像挂了个麻袋。她不敢耽搁,麻溜地穿上那双露着脚趾的草鞋,推门出去的时候,李氏的拐杖已经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了她的胳膊上。
“嘶——”李招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在这里,哭只会招来更狠的打骂。
“愣着干什么?”李氏叉着腰,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去挑水!缸里都见底了!挑完水去后山挖野菜,今天要是挖不回一筐子荠菜,你就别想吃饭!”
“知道了。”李招娣的声音细若蚊蚋,低着脑袋,不敢看李氏那张满是皱纹的凶脸。
挑水的木桶比她的人还高半头,她得踮着脚尖,才能勉强扶住桶把。井水冰凉刺骨,溅在手上,冻得她手指发麻。一趟趟地往返于井台和厨房,单薄的肩膀被木桶的绳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疼得她直咧嘴。可她不敢停下,李氏就坐在门槛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像鹰隼一样盯着她,稍有怠慢,拐杖就会再次落下来。
好不容易挑满了水缸,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李招娣顾不上歇口气,拿起墙角的竹筐和小锄头,就往后山跑。后山的野菜长得旺,可也藏着不少危险,毒蛇、野猪,还有陡峭的崖壁,村里人一般都只在山脚附近挖挖,没人敢往深处去。可李招娣不怕,或者说,她没得选。山脚的野菜早就被村里人挖光了,她要是想挖到足够的荠菜,就只能往深山里走。
山路崎岖,布满了碎石和荆棘,草鞋的鞋底早就被磨破了,尖锐的石子硌着脚底,疼得她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锄头,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耳朵也竖得高高的,生怕听到什么野兽的动静。
五岁的孩子,本该是被爹娘捧在手心的宝贝,可她却像一株在石缝里挣扎生长的野草,靠着一股子韧劲,硬生生地扛着。饿了,就啃一口藏在怀里的干硬窝头;渴了,就喝一口山涧里的泉水。她的小脸上沾满了泥土,头发乱蓬蓬的,活脱脱像个小乞丐。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后山深处的野菜坡。这里的荠菜长得又肥又嫩,绿油油的一片,看得她眼睛发亮。她顾不上脚底的疼痛,蹲下身,挥舞着小锄头,小心翼翼地把荠菜连根挖起,抖掉上面的泥土,放进竹筐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偶尔有山风吹过,带来阵阵松涛声,还有野花儿的清香。这里没有李氏的骂声,没有干不完的农活,只有安静的山林和鲜嫩的野菜,李招娣的嘴角,难得地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挖得太入神,以至于没注意到,身后的小路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婆婆。
老婆婆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裙,头发花白,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木簪。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可那双眼睛,却清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透着一股子慈祥的暖意。她手里拄着一根藤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李招娣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怜惜。
李招娣挖完一丛荠菜,直起身子捶捶腰的时候,才瞥见了老婆婆。她吓得浑身一僵,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转身就想跑。在这深山里,遇到陌生人,总是让人害怕的。
“孩子,别怕。”老婆婆的声音温和得像春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不是坏人。”
李招娣停下了脚步,怯生生地看着她,小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警惕。
老婆婆缓步走了过来,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锄头,轻轻擦去上面的泥土,递给她。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触碰到李招娣冰凉的小手时,李招娣下意识地缩了缩,却没有躲开。
“你叫什么名字呀?”老婆婆笑眯眯地问,目光落在她那双露着脚趾的草鞋上,落在她胳膊上那道清晰的红痕上,眼神里的怜惜更浓了。
李招娣抿了抿嘴唇,犹豫了很久,才小声地吐出三个字:“李招娣。”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上。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李氏每次喊她,都带着浓浓的嫌弃,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招娣……”老婆婆轻轻念了一遍,叹了口气,“好可怜的孩子。”
她伸出手,想要摸摸李招娣的头,可李招娣却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老婆婆没有勉强,只是笑着问道:“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一个人跑到深山里挖野菜?你的爹娘呢?”
爹娘?
李招娣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她的娘,在生下她的那天,就永远离开了;她的爹,李老三,每天只会低着头,听李氏的话,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她的家里,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奶奶,和一个形同虚设的爹。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老婆婆看着她这副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孩子,你在这里,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