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本该是夕霞村祭山祈福的日子。
往年这个时候,村口的老槐树下早该搭起了彩棚,村里的妇人会端着自家蒸的枣糕、捏的面燕聚在一块儿说笑,汉子们则扛着祭品往山上去,漫山遍野都飘着纸钱的烟火气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可今年不一样,从凌晨开始,铅灰色的云就沉沉地压在了村子上空,没半个时辰,瓢泼大雨便砸了下来。雨点又密又急,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作响,汇成一道道水流顺着屋檐往下淌,在泥地上冲出了纵横交错的沟壑。
李家的土坯房里,此刻正乱作一团。
产婆王氏满头大汗地守在炕边,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脸色白得像纸。炕上传来的女人的惨叫声,已经断断续续地响了两天两夜,起初还带着几分气力,到后来,只剩下气若游丝的呜咽,像被雨打湿的破布,扯一下都怕碎了。
炕边的矮凳上,坐着李家的男人李老三。他穿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褂子,头发被汗濡湿了,黏在额头上,眼神却有些发直,一会儿看看窗外的雨,一会儿瞅瞅紧闭的房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凳腿,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
“老三,你媳妇咋样了?”门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嗓门,伴随着拐杖捣地的笃笃声。
李老三浑身一哆嗦,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门口站着的是他娘李氏,老太太裹着小脚,撑着根枣木拐杖,被雨水淋得半湿,一张皱巴巴的脸拉得老长,满是不耐烦。
“娘,您咋来了?雨这么大……”李老三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再不来,你媳妇怕是要把我李家的门槛都哭塌了!”李氏狠狠瞪了他一眼,拐杖往地上一戳,“生个娃而已,磨蹭了两天两夜,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是不是怀了丫头片子,不想生?”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李老三的耳朵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这辈子,最听娘的话。娘说东,他不敢往西;娘说女子不如男,他便觉得家里的闺女都是赔钱货。他媳妇赵氏怀这胎的时候,李氏天天念叨着要个孙子,说能给李家传宗接代,赵氏也盼着能生个儿子,也好在这个家里抬起头来。
可谁能想到,这一胎竟这么难生。
“王氏!王氏!”李氏朝着屋里喊,嗓门大得盖过了雨声,“里面咋样了?是小子还是丫头?”
产婆王氏掀开布帘走出来,脸上满是疲惫,叹了口气:“老嫂子,你家媳妇这是难产,胎位不正……我尽力了,就看这最后一口气能不能撑住了。”
“撑不住也得撑!”李氏眼睛一瞪,“我李家可不能断了香火!要是生不出小子,要她有什么用!”
李老三站在一旁,嘴唇翕动着,终究还是没敢反驳。他想起媳妇赵氏平日里的好,想起她给他缝补衣裳,想起她大着肚子还下地干活,可这些念头,在娘的呵斥声里,像被雨水泡烂的种子,发不了芽。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
那哭声又细又弱,像小猫崽似的,在哗哗的雨声里,几乎要被淹没。
王氏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生了!生了!是个……是个女娃!”
“女娃?”李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刚刚还带着几分急切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没用的东西!生个丫头片子,还折腾了三天三夜,简直是丧门星!”
李老三的身子晃了晃,他冲进屋里,看到炕头上,赵氏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着,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而在她身边,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正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哭着。
“媳妇……媳妇……”李老三扑到炕边,轻轻摇着赵氏的肩膀。
赵氏没有回应。
王氏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去了……熬了三天三夜,油尽灯枯了。”
李老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可这哭声里,到底有多少是为了媳妇,又有多少是因为生了个丫头片子,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李氏走进屋里,看都没看赵氏的尸体一眼,目光落在那个女婴身上,眼神里满是嫌弃。她皱着眉,对着李老三吼道:“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生了个丧门星,克死了自己娘,还有脸哭?”
李老三被骂得不敢出声,只是抽噎着。
“这丫头片子留着也是个累赘,”李氏拄着拐杖,围着婴儿转了一圈,像在打量一件不值钱的破烂,“养着她,还不如养头猪!依我看,扔到后山去,让狼叼了算了!”
“娘!”白老三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那……那也是一条命啊……”
“命?她的命就是克家人的命!”李氏冷笑一声,“你要是敢留她,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李老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炕上那个小小的婴儿,又看了看娘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终究还是低下了头。他是娘的儿子,他不能忤逆娘。
李氏见他不说话,便当他是默认了。她嫌弃地瞥了一眼婴儿,对着王氏挥了挥手:“把她抱到柴房去!别让她脏了我家的正屋!”
王氏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个心软的人,她找了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把婴儿裹起来,抱到了后院的柴房里。柴房里堆满了柴火,漏着风,雨点从门缝里灌进来,冷得刺骨。她把婴儿放在一堆干草上,又找了块旧棉絮盖在她身上,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造孽啊。
李氏站在院子里,看着瓢泼的大雨,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她转头对着白老三说:“这丫头片子不能叫李氏的名字,晦气!就叫李招娣吧!招个弟弟来,也算她有点用处!”
李老三低着头,喏喏地应着:“好……好……听娘的。”
于是,这个在二月十五的大雨里降生,克死了娘亲的女婴,有了一个名字——李招娣。
没人在乎她的生辰八字,没人在乎她的哭声有多微弱,更没人在乎她在柴房里会不会被冻死、饿死。
雨,还在下。
柴房里,李招娣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干草堆里,薄薄的破布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她的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寻找一丝温暖。
她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她也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家,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冰冷的牢笼。
李老三偶尔会想起柴房里的女儿,他会偷偷拿个窝头过去,可每次走到柴房门口,听到娘的咳嗽声,又会吓得赶紧把窝头揣回怀里,转身离开。
李氏则彻底把这个孙女忘了。她每天坐在门槛上,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赵氏的命硬,抱怨着李招娣的晦气,仿佛这个女婴的存在,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早就停了,夕霞村的槐花开了又谢,燕子去了又来。柴房里的李招娣,却像是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一株野草,无人问津,自生自灭。
她靠着偶尔从白老三那里偷来的半个窝头,靠着柴房里偶尔找到的一点发霉的干粮,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学会了在柴房的角落里取暖,学会了在饿肚子的时候,舔舐自己冻裂的嘴唇,学会了在听到李氏的骂声时,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的头发枯黄,身子瘦小,远远看去,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可实际上,她已经三岁了。
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知道每次李氏看到她,都会骂一句“招娣那个丧门星”。她便知道,自己叫招娣。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从降生在那场大雨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颠沛流离。
更不知道,多年以后,这个被叫做李招娣的女婴,会走出这座偏僻的夕霞村,会以白梧之名,搅动起三族的风云,会在玄府当铺的迷案里,一步步揭开那些尘封的秘辛。
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蜷缩在柴房干草堆里的小女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柴房顶上漏下的一缕阳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