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那条弥漫着消毒水与血腥气的走廊。
诊疗室的门在身后彻底闭合,将那令人不安的柔和白光与滴答声隔绝。然而,沈栖迟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以及那句轻柔却不容置疑的警告,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意识里,比周遭的寒意更加刺骨。
“不想变成它们的一部分的话……”
“钟声响起前,黑暗属于它们。”
“它们”是谁?
江屿不敢细想。他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踉跄着朝自己来时的方向摸去。黑暗似乎比刚才更加浓稠了,走廊尽头仿佛潜伏着不可名状的巨大阴影。远处那断断续续的金属摩擦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诡异的、类似于潮湿物体拖曳过地面的黏腻声响,由远及近,又似乎……无处不在。
他找到了自己那扇虚掩的房门,如同逃回洞穴的受伤动物,闪身进去,反手将门死死关上,甚至下意识地去摸门锁——只是一个简单的插销,锈迹斑斑,看起来脆弱不堪。
但这微不足道的阻隔,多少带来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地上,江屿才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他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几乎要炸开的神经。
太近了。
距离死亡,或者说,距离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未知,太近了。
那个叫沈栖迟的医生……他究竟是什么?玩家口中的“杀戮者”?可如果他真是那种以猎杀为乐的存在,为什么没有对自己动手?反而出言警告?
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是别有目的?
江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沈栖迟身上移开。当务之急,是活下去,活到所谓的“黎明钟声”响起。他看向眼前依旧悬浮的幽蓝色界面。倒计时在无情跳动:06:21:33。还有六个多小时。
地图上,代表他自己的白色光点微弱地闪烁在初始房间的位置。而那个猩红的“核心区域”标记,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地图深处,被一片象征未知的灰雾笼罩。
探索核心区域是任务要求。但杂物间里那个女玩家惊恐的声音犹在耳边:“去了就是触发即死Flag!”
系统的提示,资深玩家的警告,神秘医生的劝阻……他该相信谁?
不,他谁也不能完全相信。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信任可能是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
他需要信息,需要更多关于这个“废弃疗养院”的信息,需要了解规则,需要……武器,或者任何能增加生存几率的东西。
江屿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开始更仔细地检查这个狭小的房间。铁架床除了硌人的薄垫子空无一物。瘸腿的木凳摇摇晃晃。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唯一的家具——靠墙的那个锈蚀铁皮柜上。
柜门没有上锁,只是合拢着。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
“吱呀——”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惊心。柜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散落着几张泛黄、卷边的纸。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凑到摇晃的灯光下。
不是完整的文件,更像是被撕扯下来的病历记录碎片,字迹潦草模糊,浸染着深褐色的污渍。
“……患者编号447,躁狂发作期,具有强烈攻击倾向……已转入特殊看护区……”
“……三号病区通风管道再次发现不明生物残留物……请求增派……”
“……‘夜啼’现象加剧……值班护士报告在东翼走廊听见孩童笑声……未发现源头……”
“……院长命令:所有关于‘核心治疗’项目的记录……必须……销毁……”
碎片化的信息拼凑不出全貌,却字里行间透出令人不安的气息。特殊看护区、不明生物、夜啼、孩童笑声、需要销毁的核心治疗项目……每一个词都像是通往更深处恐怖的线索。
其中一张碎片边缘,用更加颤抖、仿佛极度恐惧中写下的字迹,涂抹着一行小字:
“祂们在黑暗里生长……不要看……不要听……不要相信……”
“祂们”。
江屿的手指收紧,将纸片捏出褶皱。这个用词,与沈栖迟口中的“它们”微妙地不同,带着一种更疏离、更……非人的意味。
他将这些可能有用的纸片小心地折叠,塞进病号服单薄的口袋。铁皮柜里再无他物。
就在他准备关上柜门时,目光扫过柜子内侧靠近地面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锈蚀的铁皮缝隙里。
他蹲下身,费力地用手指抠挖。指尖传来铁锈粗糙的触感和一股滑腻的潮气。终于,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被他抠了出来。
那是一把钥匙。
非常老式的黄铜钥匙,齿口磨损严重,尾部拴着一小截几乎要断裂的深蓝色塑料绳,绳子上挂着一个模糊的塑料数字牌:307。
307?是房间号吗?地图上,他所在的区域房间编号杂乱,似乎没有明确的序列。
这会是某个重要房间的钥匙吗?还是仅仅是一个无用的废弃物品?
无论如何,这是他在这个副本里获得的第一件“工具”。江屿紧紧握住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丝。
他将钥匙也小心收好。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面对紧闭的铁门。他需要保存体力,更需要保持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异常缓慢,又似乎格外飞快。倒计时数字每一次跳动,都敲击在他的神经上。
窗外——如果那布满污垢、几乎不透光的小气窗能算作窗户的话——始终是一片沉滞的漆黑,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疗养院内,死寂重新笼罩,连那恼人的灯管电流声似乎都低弱了下去。
然而,这片死寂之下,潜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起初是极轻微的抓挠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慢慢刮擦着远处的墙壁或管道,声音断断续续,时而在左,时而在右,难以定位。
接着,是低沉的呜咽,像是被捂住口鼻的人发出的绝望悲鸣,又像是受伤野兽的哀嚎,从走廊深处,从墙壁内部,隐隐传来。
江屿全身紧绷,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扇铁门。插销看起来很牢固,但他毫不怀疑,如果外面真有什么东西想进来,这脆弱的门锁根本形同虚设。
抓挠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就停在了他门外不远的地方。呜咽声也变得更加凄厉,甚至开始夹杂着含糊不清的、仿佛念诵着什么的低语。
“回……来……”
“……痛……”
“……为什么……抛弃……”
声音扭曲失真,带着非人的空洞感,直接钻进脑子,激起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
江屿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似乎能穿透物理阻隔,依旧在颅内回响。他想起了碎纸片上的警告:不要听。
他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痛感来对抗那疯狂的低语。
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绝对的寂静,比之前更令人窒息。
江屿的心脏几乎停跳。他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全身的感知都提升到极限。
“嗒。”
“嗒。”
“嗒。”
是脚步声。
缓慢,沉重,湿漉漉的脚步声,正从走廊一端响起,不紧不慢,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液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随着脚步声靠近,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腐肉、福尔马林和某种甜腻腥气的恶臭,穿透门缝弥漫进来。
那东西……停在门外了。
江屿能看到,观察窗外,一个庞大、臃肿的黑影完全堵住了那点可怜的透光面积。阴影蠕动着,似乎有什么部分在缓缓探伸,刮擦着厚重的玻璃,发出“吱嘎……吱嘎……”的刺耳噪音。
它……在“看”进来。
尽管隔着布满划痕的厚玻璃,尽管外面一片漆黑,江屿却无比确信,某个难以名状的存在,正将“视线”投注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投注在他身上。
冰冷、粘腻、充满恶意的注视感,如同实质的触手,缠绕上他的脖颈,扼住他的呼吸。
他死死靠在墙角,蜷缩起身体,将存在感降到最低,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口袋里那把黄铜钥匙硌着他的大腿,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现实的触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外面的黑影似乎失去了兴趣,或者没有找到它想要的东西。刮擦玻璃的声音停止了。那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缓缓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恶臭渐渐消散。
江屿瘫软下来,冷汗已经将背后的墙壁浸湿一小片。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刚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这就是“夜晚的疗养院”吗?这就是“活跃异常”?
仅仅是门外经过的一个“东西”,就让他体验到了濒临崩溃的恐惧。如果真的正面遭遇……他不敢想象。
倒计时还在跳动:05:47:12。长夜漫漫。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在这里被动地等待恐惧一次次降临。
他再次看向地图。杂物间里的那几个玩家……他们还在那里吗?他们是否知道更多?那个女玩家听起来像个资深者,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关于副本基础规则、关于如何应对这些“异常”的信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可能救命。
风险很大。出去可能遭遇更可怕的“东西”,也可能被不怀好意的玩家盯上。
但留在这里,听着门外各种恐怖的声响,等待未知的命运,同样是一种煎熬,而且可能错失获取关键信息的机会。
犹豫再三,求生的欲望和对信息的渴求,最终压过了恐惧。
他轻轻起身,再次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插销,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走廊依旧昏暗,空无一人。地面上的水渍似乎更多了,反射着幽幽的微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腐臭。
他深吸一口气,闪身出门,再次朝着杂物间的方向摸去。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目光不断扫视着前后左右和头顶那些黑洞洞的通风口。远处,那诡异的拖曳声和低语似乎又在远处响起,但方向飘忽不定。
很快,他回到了那个拐角。杂物间的门依旧虚掩着,但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息。
难道他们已经离开了?还是……
江屿的心沉了下去。他缓缓靠近,从门缝向内望去。
借着走廊极其微弱的光线,他勉强能看清杂物间内的轮廓。里面堆满了破损的家具、蒙尘的医疗器械和杂物。没有看到人影。
他轻轻推开门。
“吱呀——”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没有人回应。他走进去几步,脚下踢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件沾满污渍的、类似病号服的外套,随意丢弃在地上。旁边,还有半瓶被打翻的、标签模糊的液体,在地面积了一小滩深色痕迹。
空气中,除了灰尘和霉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汗味和……血腥味?
他们真的走了?还是遭遇了什么?
江屿的神经再次绷紧。他快速扫视四周,希望能找到他们留下的任何线索。在靠近里面一堆废弃床垫1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个用粉笔潦草画在地上的箭头,指向房间深处的一个破旧铁皮文件柜。
他走过去,文件柜的抽屉被拉开了一半。里面空空如也,但在抽屉底部,用同样的粉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别信医生。去地下。小心声音。”
字迹仓促,最后一个“音”字几乎拉成一道扭曲的划痕。
别信医生……指的是沈栖迟吗?去地下?地图上并没有明确标识地下区域。“小心声音”……和碎纸片上的“不要听”似乎对应。
这些留言是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陷阱?
江屿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感觉自己正踏入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局,每一个信息都可能导向生路,也可能是致命的误导。
他正试图理清头绪,耳朵忽然捕捉到一点极其微弱的声响。
不是远处的低语或拖曳声。
而是……呼吸声。
非常轻微,短促,压抑着的呼吸声,就从这堆废弃床垫的另一侧传来。
那里有人!
江屿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猛地后退一步,摆出防御的姿态,尽管他手无寸铁。
“谁?”他压低声音喝问,声音干涩沙哑。
床垫后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带着哭腔、充满恐惧的年轻男声,颤抖着响起:
“是……是玩家吗?求求你……别过来……也别出声……它……它可能还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