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王秀兰果然去了学校。
她没有像林微担心的那样大吵大闹,但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却比大吵大闹更让林微感到屈辱。
在办公室里,王秀兰对着班主任张老师和李浩的母亲,脸上堆着谦卑甚至有些讨好的笑。“哎呀,张老师,李太太,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这孩子,就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点不懂事,还动手打人,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李浩的母亲是个穿着考究的女人,她抱着胳膊,不咸不淡地说:“小孩子打闹是常事,我们李浩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过,林微同学下手也确实重了点,你看把我们家李浩的胳膊都撞红了。”
“是是是,”王秀兰连连点头,眼睛都不敢抬,“这丫头就是手黑!我回家就抽她!微微,还不快给李浩同学道歉!”
林微站在母亲身后,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能感觉到张老师投来的复杂目光,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一丝无奈。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道歉的话,像一块滚烫的石头堵在她的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王秀兰见她不动,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哑巴了?快说啊!”
林微的身体晃了一下,她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李浩。李浩躲在他妈妈身后,脸上带着胜利的身后,脸上带着胜利的、挑衅的笑容。
那一瞬间,林微所有的委屈、愤怒和羞耻感,都化作了一股冰冷的力量。她看着李浩,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王秀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没想到这个平时像小猫一样顺从的女儿,竟敢当众违抗她。
“你……你这个死丫头!”王秀兰气得扬起了手。
“王女士,请您冷静!”张老师立刻上前拦住了她。
最终,这场“风波”以王秀兰赔偿了李浩一支新钢笔告终。走出办公室时,王秀兰一路都在低声咒骂林微,说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丢人现眼的东西”。
林微一句话也没说。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关上了与母亲沟通的那扇门。
从那天起,学校里的欺凌变本加厉。李浩似乎得到了某种“许可”,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把林微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玩具。
但林微变了。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躲闪。当李浩抢她的东西时,她会像一头发怒的小兽,死死地抱住不放,用眼神和他对峙。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空洞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李浩被她的眼神吓到过几次。他发现,这个女孩虽然不还手,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死寂的气息,比任何反抗都更让他感到不安。
林微的无声抵抗,让李浩失去了欺负她的乐趣。渐渐地,他把目标转向了其他人。林微的世界,终于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她依旧独来独往,依旧是那个角落里的影子。但她找到了一种新的方式来武装自己——沉默和冷漠。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冰,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二
时间一晃,到了2005年,林微上了初中。
青州市实验中学,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中学。林微能考上,全凭她那近乎于偏执的努力。学习,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事情,也是她逃离现实的唯一途径。
进入初中,她遇到了一个对她人生至关重要的人——语文老师陈静。
陈静老师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年轻,充满活力,她的课堂不像其他老师那样枯燥。她会给他们读海子的诗,讲三毛的故事,分析《红楼梦》里那些女孩子的命运。
在陈静老师的课堂上,林微第一次知道,原来文字可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它可以描绘出她内心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感。
陈静很快就注意到了林微。这个女孩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但她的作文,却写得惊为天人。
林微的作文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洞察力。她写窗外的梧桐叶,写雨落在窗台上的声音,写深夜里邻居家传来的争吵,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和疏离感。
有一次,作文的题目是《我的梦想》。
同学们大多写想成为科学家、医生、宇航员。只有林微,她写道:“我的梦想,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书桌,书桌上有一盏不会熄灭的台灯。我想在那里,读很多很多的书,写很多很多的字,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的影子,消失在文字里。”
陈静在这篇作文的末尾,用红笔写下了长长的评语:“文字是你的铠甲,也是你的翅膀。但不要只把它当成避难所,要学会用它去战斗,去表达,去构建一个你真正想要的世界。”
那天放学后,陈静把林微叫到了办公室。
“林微,”陈静递给她一杯热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很有灵气。但老师也看到了你文字里的孤独。”
林微捧着温热的水杯,指尖传来暖意。这是除了父亲之外,第一次有成年人这样平等地、温和地与她对话。她低着头,小声说:“老师,我……”
“我知道,家庭的事,学校的事,可能让你觉得很辛苦。”陈静温柔地看着她,“但你要相信,这些都会过去的。你很聪明,也很有韧性,你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
陈静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微冰封已久的心湖,泛起了圈圈涟漪。
从那天起,陈静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林微。她借给林微看更多的书,从鲁迅到加缪,从诗歌到哲学。她鼓励林微参加学校的文学社,让她去尝试表达。
在陈静的帮助下,林微那颗被深埋的种子,终于开始破土发芽。她开始在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一些小文章,虽然依旧沉默,但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光彩。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初三那年,林强因为贪玩,从二楼的阳台摔了下来,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腿骨骨折,需要住院治疗。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林家炸开了。
王秀兰彻底崩溃了,她守在林强的病床前,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强子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活了!”
林建国每天奔波于工厂和医院之间,整个人瘦了一圈,头发也白了不少。家里积蓄本就不多,这次住院更是花得一干二净,还向亲戚借了不少钱。
整个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混乱之中。
林微的世界,也随之天翻地覆。
她成了家里的“保姆”。每天放学,她不能再去图书馆,也不能再看自己喜欢的书。她必须立刻赶回家,买菜、做饭,然后把饭送到医院,再回家打扫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
王秀兰把所有的焦虑和怨气,都发泄在了林微身上。
“饭怎么这么晚才送来?想饿死我们娘俩吗?”
“地怎么还没扫?家里跟猪窝一样!”
“都是你!要不是你天天在学校里不学好,你弟弟能出事吗?你就是个扫把星!”
无论林微做什么,都无法让她满意。那些刻薄的、毫无道理的指责,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刚刚愈合的伤口。
她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被所有人忽视,被所有人厌弃。陈静老师带给她的那点微光,似乎又要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了。
一天晚上,她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客厅里,父亲林建国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烟头在指尖明灭。
“爸。”林微轻声叫了一句。
林建国抬起头,看到女儿憔悴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和心疼。“微微,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林微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坐下。
“微微,”林建国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你妈她……就是太担心强子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林微的声音很轻。
“家里现在这个情况,委屈你了。”林建国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你是个好孩子,比你爸有出息。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去外面的大城市,永远不要回来。”
林建国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林微的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看到了他的懦弱,他的无奈,更看到了他深藏心底的、对女儿最沉重的爱与期盼。
那一刻,林微所有的委屈、疲惫和绝望,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知道,她不能再沉沦下去了。为了父亲这句沉重的嘱托,为了陈静老师的期望,更为了她自己,她必须打赢这场无声的战役。
她擦干眼泪,对林建国说:“爸,我会的。我一定会走出去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心。
窗外,夜色深沉。但林微知道,在她的心里,有一颗星星,已经亮了起来。它将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为她指引方向,直到她走出这片名为“家”的、让她窒息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