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8年的夏天，蝉鸣像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青州市燥热的午后。对于七岁的林微来说，这个夏天的记忆，是从弟弟林强出生那天开始，被彻底染成灰色的。
那天，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劣质香薰混合的味道。父亲林建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搓着手，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喜悦与惶恐的复杂表情。他一会儿跑到产房门口张望，一会儿又回来对坐在长椅上的林微说：“微微，你要有弟弟了，高兴不高兴？”
林微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怀里那个掉了一只耳朵的布娃娃。她不喜欢医院，这里的味道让她头晕，而且妈妈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快要记不清妈妈温暖的怀抱是什么感觉了。
终于，产房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小襁褓走出来，笑着对林建国说：“恭喜啊，林师傅，是个大胖小子，七斤三两！”
林建国的脸瞬间绽放出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光芒，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小襁褓，嘴里不停地念叨：“好，好，像我，真像我……”
那一刻，林微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生命里被抽走了。那种感觉，就像她最心爱的那支草莓味的棒棒糖，还没来得及舔上一口，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抢走，扔在了泥地里。
回家之后，这个感觉被无限放大。
曾经属于林微的小床，被挪到了客厅的角落，紧挨着吱呀作响的旧沙发。而她原来的房间，被重新粉刷成了天蓝色，挂上了印有小熊维尼的窗帘，成了弟弟林强的专属领地。妈妈王秀兰的所有注意力，都倾注在了那个只会哭和睡的婴儿身上。
“强子，我的乖孙，饿不饿呀？”
“哎哟，我们强子笑了，真好看！”
“微微，别吵！没看见弟弟在睡觉吗？去，自己玩去！”
林微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噪音”。她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衬托弟弟的珍贵与可爱。她不能大声笑，不能跑跳，甚至连呼吸都要放轻，因为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惊扰到“全家的宝贝”。
父亲林建国是一家国营纺织厂的维修工，性格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懦弱。他爱林微，但他更怕妻子王秀兰。王秀兰是个典型的要强女人，没什么文化，却把“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当成人生最大的成就。自从林强出生后，她在家里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对林建国颐指气使，对林微则愈发不耐烦。
林建国想补偿女儿，他会在下班路上偷偷给林微买一根冰棍，或者在睡前把她抱在怀里，用他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低声说：“微微乖，等弟弟大一点，爸爸带你去公园。”
但这些短暂的温暖，很快就会被现实的冰冷击碎。
有一次，林建国给林微买了一个新的文具盒，上面画着白雪公主。林微爱不释手，宝贝似的放进书包。第二天放学回家，却发现文具盒被摔在地上，白雪公主的脸被踩得稀巴烂。王秀兰正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指着她的鼻子骂：“谁让你把这个拿出来的？划到弟弟怎么办？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原来，是林强哭闹着要玩，王秀兰没看住，林强自己抢过去摔在了地上。但错误，永远是林微的。
林建国下班回来，看到哭成泪人的女儿和一地狼藉，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对王秀兰说：“孩子还小，你别对她那么凶。”
“我凶她？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看看你，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连套大点的房子都换不起，我不省着点行吗？女孩子家，要那么多东西干嘛？以后还不是要嫁人的！”王秀兰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像针一样扎进林微的心里。
林建国不说话了，他默默地蹲下身，捡起那个破碎的文具盒，试图把它拼好。但塑料的裂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也留在了林微的心里。
从那天起，林微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把自己缩成一个不占空间的影子。她不再索要任何东西，不再在父母面前表现出任何情绪。她的世界，只剩下了学校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沙发角落。
二
1999年秋，林微上小学一年级。
开学第一天，王秀兰难得地早起，给林强穿上了新买的小夹克和运动鞋，又给他塞了一个塞满了零食的书包。然后，她才头也不抬地对林微说：“自己把校服穿上，去门口等你爸，让他送你去学校。”
林微默默地照做。她的校服是去年表姐穿过的，有点小，裤脚短了一截。她没有新书包，用的是妈妈单位发的一个印着“计划生育”字样的帆布袋。
父亲林建国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把林微送到了青州市实验小学门口。他摸了摸林微的头，说：“在学校要听话，好好和同学玩。”
林微点了点头，背着那个格格不入的帆布袋，走进了陌生的校园。
她很快就成了班里最显眼的“异类”。
她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她的衣服永远是洗得发白的旧款，她的文具总是缺胳膊少腿。最让她感到羞耻的，是那个“计划生育”的帆布袋。
班里最淘气的男生叫李浩，他是班长的儿子，长得又高又壮。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抢林微的东西，然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取笑她。
“哟，林微，今天又背着你妈的‘工作证’来上学啦？”李浩一把抢过林微的帆布袋，扔到空中。袋子里的铅笔、橡皮散落一地。
同学们哄堂大笑。林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想去捡，李浩却一脚踩在她的手背上。
“疼吗？”李浩弯下腰，用一种残忍又天真的语气问她，“你怎么不说话？是个哑巴吗？”
林微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怕别人看到她哭，那会让她显得更软弱，更可笑。
这种欺凌，从最初的抢夺文具，慢慢升级到了更恶劣的层面。
他们会把她的书本藏起来，让她找不到作业；他们会在她背后贴纸条，上面画着乌龟和猪；他们会故意撞倒她，然后看着她摔倒在地，哈哈大笑。
林微把这一切都藏在了心里。她不敢告诉父母。她知道，如果告诉妈妈，得到的只会是一顿责骂，骂她为什么不懂得还手，为什么这么笨，给家里惹麻烦。如果告诉爸爸，他除了叹气和无能为力的安慰，什么也做不了。
她唯一的避难所，是学校的图书馆。
图书馆在教学楼的顶层，很少有学生去。管理员是一位和蔼的老太太，她总是戴着老花镜，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她从不问林微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只是会在林微找到喜欢的书时，对她微笑一下。
在图书馆里，林微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那个穿着旧衣服、背着奇怪书包、被所有人欺负的女孩。她可以跟着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可以和海蒂一起在阿尔卑斯山放羊，可以随着鲁滨逊漂流到无人的孤岛。书里的世界，是她唯一的、安全的港湾。
她开始疯狂地阅读。她读童话，读小说，读历史，读一切她能找到的书。文字像一道道微光，照亮了她灰暗的童年，也悄悄地塑造着她的内心世界。她变得越来越沉静，也越来越坚韧。
然而，现实的黑暗，总能轻易地吞噬掉这点微光。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美术课上，老师要求大家画一幅画，主题是“我的家”。
同学们纷纷拿起画笔，画下了宽敞的房子、幸福的爸爸妈妈和可爱的宠物。林微却拿着画笔，久久没有落下。她的家是什么样子的？是那个被分割得只剩下一个角落的客厅？还是那个充满了争吵和冷漠的房间？
她最终画了一个小小的女孩，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外，门里透出温暖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的剪影。
画完后，她把画纸翻了过来，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下课后，李浩又带着几个男生围了过来。“林微，画的什么呀？给我们看看呗！”
“不……不用了。”林微把画本紧紧抱在怀里。
“让你给我们看就看！”李浩一把抢过画本，翻到了那张画。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看！林微画的是她家！她被关在门外了！她妈妈不要她了！”
其他男生也凑过来看，然后一起嘲笑起来。
“真可怜，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怪不得她天天不说话，原来是个孤儿啊！”
那些话语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刀割在林微的心上。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因为用力抿着而失去了血色。她看着那些扭曲的、嘲笑的脸，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牢笼。
她猛地冲过去，想抢回自己的画本。李浩却把画本高高举起，然后用力一撕。
“刺啦——”
那道撕裂声，仿佛也撕裂了林微的心。她画了很久的画，她所有的委屈和渴望，都随着那一声脆响，变成了两半。
林微呆住了。她看着地上那两张破碎的画纸，看着李浩得意的笑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头撞向李浩。
李浩没想到这个平时任人宰割的女孩会突然反抗，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他恼羞成怒，挥手就给了林微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微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被打蒙了，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哭什么哭！活该！”李浩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响了。他狠狠地瞪了林微一眼，带着同伙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林微回到家，脸上的指印还清晰可见。
王秀兰看到了，皱着眉问：“你脸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林微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就知道你在学校不省心！”王秀兰的火气立刻就上来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你看看你弟弟，多乖！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他？”
“行了！”一直沉默的林建国终于开口了，他走过来，想看看女儿的脸。
“你别碰她！”王秀兰一把推开他，“就是你，天天惯着她！现在好了，学会跟人打架了！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王秀兰的逼问下，林微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她没有说李浩长期欺负她，只说了今天因为画画的事发生了争执。
“画画？画什么画能让你跟人动手？”王秀兰根本不信，“肯定是你先惹的人家！不然人家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你这个惹祸精！”
“孩子在学校受了委屈，你怎么还怪她？”林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我怪她？我是在教她做人！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天我就去学校找老师，看看到底是谁的错！”王秀兰叉着腰，一副要去讨个说法的架势。
林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知道，妈妈去学校，绝不会是为她讨公道。她只会把事情闹大，然后让她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更加难堪。
那一晚，林微一夜没睡。她躺在冰冷的沙发上，听着隔壁房间里弟弟均匀的呼吸声和父母偶尔传来的争吵声，感觉自己就像一粒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没有重量，也没有归宿。
她紧紧抱着那本被撕成两半的画本，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林微，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能再任人欺负了。
从那天起，她不再哭。她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得更深，深到连自己都快要感觉不到。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但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悄悄地改变了。那是一株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虽然卑微，却拥有着穿透岩石的力量。
她的童年，在那场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提前画上了句号。而她的少年时代，将在一片更加荒芜的土地上，独自开始。那微光，虽然微弱，却从未熄灭。它只是被藏得更深，等待着一个破土而出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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