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苔藑的温润气息在体内缓缓流淌,像春夜里无声浸润冻土的暖流,一丝丝修补着神魂过度消耗带来的空洞与刺痛。云倾蜷在石屋角落那个简陋的三角空间里,闭上眼,努力将那些破碎诡异的词汇和意象从脑海中驱散。
“血食……祭祀……门扉……”
每一个词都像带着倒钩,扎进意识深处,稍一触碰,就扯出更多冰冷黏腻的联想。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深想。想多了没用,徒乱心神。现在最要紧的,是恢复,是变强,是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绝境里,凿出哪怕针尖大的透气孔。
她将注意力转回自身。炼气二层,灵力微薄如风中残烛,但比起一月前那具濒死的破烂身体,已是天壤之别。《焚情诀》的口诀在心间缓缓流过,那些霸道诡谲的行气路线,带着灼热而危险的诱惑。
以憎为引,点燃心焰。
她最不缺的,就是憎恨的燃料。可点燃之后呢?没有足够的灵气作为“薪柴”,心火只会反噬己身,焚尽本就孱弱的根基。
地苔藑蕴含的精纯木灵气是好东西,温和易吸收,是上佳的“引火物”和“缓和剂”,但数量太少,用作修炼主粮,杯水车薪。
火纹石中那点微弱爆裂的火气,倒是与《焚情诀》属性略有契合,可效率太低,吸收过程痛苦,且杂质太多,长期吞食,恐伤经脉。
得想办法,找到更稳定、更“优质”的灵气来源。
还有那枚木牌……触及它时感受到的古老、凶戾、血腥的气息,绝非善物。但它与魔种之间,似乎存在某种极其隐晦的共鸣?是错觉吗?还是因为这木牌关联的力量层次太高,以她目前的修为和魔种的幼生态,无法清晰感知?
谜团一个接一个,像黑暗中无声张开的蛛网。
她深吸一口石屋里阴冷潮湿、带着石粉味的空气,将它们暂时压下。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当务之急,是完成手头这块该死的火纹石,应付过去自王管事的刁难,保住这片刻难得的、相对独立的喘息之机。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像是泡在了石粉和“嗞嘎”声里。
云倾成了石屋的一部分。天不亮就响起摩擦声,夜深了才停歇。胚料在她手下一点点褪去粗粝的外壳,显露出内里更细腻均匀的暗红色质地,慢慢被磨成一个粗糙但已能看出形状的圆形手炉。炉身一侧,甚至依着那简陋图样,磨出了一个浅浅的、用于握持的凹槽。
她的手掌早已面目全非,旧伤叠着新伤,血痂混着石粉,结成厚厚的、黑红色的硬壳。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牵扯着酸痛的筋肉。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静,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底下是无声燃烧的执拗。
每一次砂轮与石料的咬合,每一次捕捉、吞噬那微不可查的石中火气,都成了某种近乎 ritual (仪式)的重复。痛苦被隔绝在感知之外,疲惫被地苔藑残留的温润气息和心底那簇冰冷的火苗驱散。
她甚至开始尝试,在打磨的间隙,极其小心地、以《焚情诀》的基础法门,引导体内那缕暗红灵力,沿着一条最简单的、不至于引发明显波动的路线,做极其缓慢的周天运转。
不是为了增长灵力——那点石中火气转化来的增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是为了“熟悉”,为了让这具身体和神魂,重新适应“修炼”这件事本身,适应灵力在特定经脉中流淌的感觉。
过程磕磕绊绊。这身体资质太差,经脉淤塞虽被魔种改善了些,依旧滞涩。灵力运行如逆水行舟,艰难缓慢,且时有隐约的胀痛传来。但她耐着性子,一遍遍尝试,调整着呼吸与意念的配合,寻找着那微妙的、能让灵力运行稍顺畅一丝的节奏。
第三天下午,手炉已接近完成。只差最后一些细节的打磨和表面的抛光。
石屋里,“嗞嘎”声的间隔变长了。云倾的动作更加缓慢精细,砂轮也换成了更细的。暗红色的石粉不再飞扬,只有些微的粉尘飘散在空气里。
就在她全神贯注,打磨着手炉内壁一处不甚平滑的凸起时——
“吱呀。”
石屋那扇厚重的、有些变形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提前传来。推门的声音也很轻,但在只有单调摩擦声的石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云倾的动作瞬间顿住,浑身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又立刻强迫自己放松。她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手里还握着细砂轮,缓缓转过头,朝门口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那个收泔水的老头。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旧袍子,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提着那个脏兮兮的、空瘪的麻布袋。昏黄的天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的身形镶了道模糊的毛边,脸藏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耷拉着的眼皮,似乎抬了抬,浑浊的目光,落在了云倾身上,以及她手里即将成型的暗红色手炉上。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只有石屋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喧嚣,和屋内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的微响。
云倾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她迅速垂下眼,放下砂轮,后退半步,微微低下头,用一种带着怯懦和疲惫的声音,细声开口:“老、老伯……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是打磨石料的地方,脏得很……”
老头没立刻回答。他慢吞吞地挪进门,反手将门虚掩上,挡住了大部分光线,石屋里顿时更暗了。他这才抬起眼皮,目光似乎扫过她血肉模糊的手,又移到那暗红色的手炉上,停留了片刻。
“嗯,”他嘶哑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路过,闻着石头味儿,进来瞧瞧。”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真的只是一个好奇的、无所事事的老杂役。
云倾低着头,没接话,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这老头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三天前“指点”她去崖底,如今又“路过”这偏僻的石屋……真的只是巧合?
老头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了些,看着那手炉,忽然伸出枯瘦的、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似乎想去摸一下炉身。
云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手炉是给李执事的,若被这脏兮兮的老头碰了,留下什么污迹或异味……
就在老头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暗红色石面的前一瞬,他停下了。手指悬在半空,顿了顿,又收了回去。他歪了歪头,浑浊的眼睛看着云倾,嘶哑地问:“丫头,磨了几天了?”
“三、三天了。”云倾低声答。
“哦,三天……”老头嘟囔了一句,目光又落在她手上,“手烂成这样,用那‘地苔藓’敷了没?”
云倾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果然知道地苔藑,而且在此刻特意提起……
“敷、敷了一点,”她声音更低了,带着感激和小心翼翼,“谢谢老伯指点,那苔藓……挺管用的。”
“管用就行。”老头似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模糊的、像是笑的表情,在那张皱纹深刻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东西嘛,找到是缘分,用对了是造化。”
他这话说得含糊,意有所指。
云倾低着头,没敢接这个话茬,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老头也不再追问。他背着手,佝偻着腰,在石屋里慢悠悠地踱了小半步,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被杂物巧妙遮掩的三角空间,在云倾堆放地苔藑布包的大致位置,似乎停顿了极短的一瞬,又自然地移开。
然后,他像是看够了,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边走边用那嘶哑的嗓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说着不相干的闲话:
“火纹石,性燥,烈,是低阶玩意儿。可石头里头,有时候会裹进点别的……比如,年头久了,沾了地气,或者……挨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会生‘石髓’,那东西,瞧着不起眼,黑乎乎的,可一点就着,劲儿冲,就是烟大,呛人,不好收拾。”
他说着,已经拉开了虚掩的门,佝偻的身影重新没入门外昏黄的光线里。
“砰。”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石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云倾一个人,和她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在尘埃浮动的昏暗光线里,轻轻回荡。
她站在原地,良久没动。
老头的话,一字一句,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火纹石……会生‘石髓’……瞧着不起眼,黑乎乎的,可一点就着,劲儿冲……就是烟大,呛人,不好收拾。”
石髓?
那是什么?火纹石的伴生矿?还是某种变异产物?“一点就着,劲儿冲”……听起来,像是蕴含了更精纯、更爆裂火属性的东西?
“烟大,呛人,不好收拾”……是在暗示,那东西能量不稳定,使用或处理不当,会有麻烦甚至危险?
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是看出了她在吸收石中火气,效率太低,所以“指点”她可能存在更高品质的“石髓”?还是……另有所指?
联想到木牌上“血食”、“祭祀”的破碎意念,还有那古老凶戾的气息……“不干净的东西”……
云倾的心慢慢沉下去,又浮起一丝冰凉的悸动。
这老头,绝对知道些什么。关于地苔藑,关于木牌,关于这合欢宗……甚至,可能关于她身上的魔种?
他一次次看似无意地出现,看似随意地“指点”,究竟想干什么?是友?是敌?还是仅仅作为一个冷眼的旁观者,甚至……摆弄棋子的棋手?
她不知道。
但有一点很清楚——这看似破败腐朽、底层挣扎的合欢宗杂役院,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底下暗流涌动,藏着不知多少秘密和眼睛。
她这个“意外”的重生者,带着诡异的魔种,像一颗掉进浑水的石子,已经激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而有些人,似乎已经注意到了这涟漪。
是福是祸?
云倾走到水缸边,用冰冷的井水慢慢冲洗脸上不知何时冒出的细汗,也让自己冷静下来。
怕吗?
有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兴奋,混合着深入骨髓的警惕。
危机,往往也意味着转机。秘密的背后,可能藏着力量。
老头提到了“石髓”。如果火纹石中真的可能存在这种东西,或许……可以留意一下。但必须万分小心。“烟大,呛人,不好收拾”,这话绝不是随便说说的。
她擦干手,走回工作台前,看着那即将完成的暗红色手炉。
炉身线条已算流畅,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哑光。还差最后一点点。
她拿起最细的磨石,沾了点清水,开始做最后的抛光。动作稳定,心神却已飞远。
地苔藑,木牌,老头,石髓,《焚情诀》……还有体内那似乎永远也填不饱的魔种。
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但路,还得继续走。
她抿紧唇,指尖用力。细磨石划过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带走最后一点微小的凸起。
手炉表面,光滑如镜,映出她模糊的、沾满石粉的倒影,和一双沉静幽深、不见底的眼睛。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
石屋里,最后一点天光也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