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块没洗干净的发霉粗布。
云倾已经在那间阴冷的石屋里了。
“嗞嘎——嗞嘎——”
砂轮摩擦火纹石的声音,单调、刺耳、顽固,在寂静的清晨传出老远。暗红色的石粉在昏暗的光线里飞扬,落在她散乱的鬓发、睫毛、和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上。她整个人像是刚从砖窑里扒出来的,只有一双眼睛,透过石粉的薄雾,亮得沉静。
掌心昨天磨破的地方,过了一夜,结了薄薄的、暗红色的痂。新的摩擦很快让这些痂开裂,渗出血丝,混着石粉,黏腻腻地糊在砂轮柄上,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
手臂稳定地来回运动,眼神专注在胚料那缓慢变化着的轮廓上。只有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和偶尔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抿紧的、失了血色的嘴唇,泄露着这具身体承受的负荷。
她在“偷”。
每一次砂轮压下,与坚硬石料剧烈摩擦的瞬间,她的心神都高度凝聚,掌心劳宫穴那细微的吸力如同最灵敏的触须,捕捉着那被激发出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灼热火气。
“嗤……”
一丝,又是一丝。
灼痛,转化,吸收。
效率低得令人发指。打磨大半天,吸收到的火气,转化成灵力,或许还不如直接吸收一小片地苔藑。但蚊子腿也是肉。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本身,在持续不断地、极其缓慢地强化着她对灵力的精细操控,锻炼着她分离心神、忍受痛苦的能力。
而且,无人察觉。
王管事中途来过一次,依旧是捂着鼻子,满脸嫌恶,看了一眼那有了点形状的胚料,丢下句“还算有点样子,别偷懒”,便扭着水桶腰走了。对她满手的血污和苍白的脸色,视若无睹。
在管事眼里,杂役的命,不如一块能讨好执事的火纹石。
云倾等她走远,才停下动作,走到水缸边,用冷水冲洗手上黏腻的血污和石粉。冰冷的水刺激得伤口一阵收缩的疼。她面不改色,洗完,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布包,捏出比昨天更小的一丁点地苔藑,含进嘴里。
温润柔和的木灵气化开,迅速滋养着干涸的经脉和疲惫的肌肉。心口魔种欢快地颤动,将这股精纯的能量高效转化。手上的刺痛和身体的酸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解。
她感受着体内灵力的些微增长,和身体状态的恢复,目光落在角落堆积的杂物上。
那是些破损的桌椅、烂箩筐、废木料之类的东西,蒙着厚厚的灰尘。
得弄个能暂时藏身、甚至容人躺卧的角落出来。这石屋虽然阴冷偏僻,但毕竟算是“公共”区域,难保不会有人突然进来。尤其是夜里,她需要更隐秘的空间,来研究木牌,尝试《焚情诀》,或者……仅仅是不被打扰地休息片刻。
趁着午后有一段无人打扰的时间,她开始动手。
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将那些破损不太严重的桌椅木板,拖到石屋最里面、光线最暗、也最被杂物遮挡的角落。利用墙角和几根支撑屋顶的旧木柱,她小心地搭出一个简陋的、三角状的空间,上面盖上破草席和几块看不出颜色的旧油布。
空间很小,勉强能容她蜷身躺下,但足够隐蔽。从门口看过来,只会觉得那里堆着更多的破烂。
她又清理出一小片相对干净的地面,铺上些干燥的碎草和一块勉强能称为“布”的破烂。
做完这些,她已是满身灰尘,额上见汗。但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暂时的“巢穴”,心里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一丝。
这里,至少能让她在夜里,有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夜幕再次降临。
杂役院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只有风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轻响。
云倾没有回去。她跟同屋一个还算面善的杂役打了个招呼,塞给她小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这是她今天从自己那份可怜的晚饭里省下来的——只说火纹石活紧,要在库房赶工,晚上可能不回去了,麻烦帮忙遮掩一下。
那杂役捏着硬邦邦的饼子,看了她一眼,没多问,只含糊地点了点头。在杂役院,这种用自己的休息甚至健康去换一时安宁或者微末好处的事,并不稀奇。没人关心一个废物的死活。
石屋里,最后一点天光也被黑暗吞噬。
云倾没有点灯——这里也没有灯。她适应了一下黑暗,炼气二层的修为让她能在这种程度的黑暗里,勉强看清近处物体的轮廓。
她走到那个自己搭建的、隐蔽的三角小空间里,蜷身坐下。狭小的空间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尽管四周是冰冷的石墙和满是灰尘的杂物。
她先取出那个小布包,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看着里面剩下的几簇地苔藑。暗绿色,鲜润,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今天消耗了两小片,还剩下大半。省着点用,应该能支撑一段时间。
但她知道,坐吃山空不行。后山崖底或许还有,但频繁去那里,风险太大。得找找其他类似的、蕴含精纯灵气的低阶灵草,或者……其他途径。
小心地收好地苔藑,她深吸一口气,手伸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缓缓掏出了那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个暗红色的、空瘪的旧布袋。布料粗糙,触手微凉,上面那个简陋扭曲的图案,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
右边,是那枚灰扑扑的、拇指大小的木牌。入手冰凉坚硬,比看起来要沉。
她将两样东西并排放在身前干燥的碎草上。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
在崖底石缝发现木牌时的震惊和猜测,再次翻涌上来。图案一致,一在垃圾堆,一在崖底,都出现在她触手可及之处……还有那个神秘的、提及“地苔藑”的老头。
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她伸出手指,先轻轻触摸那个暗红色布袋。布料粗糙的质感传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之前那能吸收探查灵力的微弱禁制,在崩断缝线、散逸出残留气息后,似乎就彻底失效了。现在,它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旧布袋。
她的指尖,移向那枚木牌。
冰凉,坚硬,表面的纹理有些粗糙。
她犹豫了一下。
直接注入灵力?太冒险了。万一引发什么强烈的反应,或者招来不祥,在这石屋里,她连逃都没地方逃。
用魔种的力量试探?魔种对地苔藑反应强烈,对这木牌,除了最初发现时那一丝波动,之后一直很平静。
或许……可以用更温和的方法。
她回想起一些古籍上的记载,有些特殊的器物,需要特定的“钥匙”,或者以精血、神魂之力为引。
精血……
云倾抿了抿唇。她现在这具身体气血本就亏虚,精血更是宝贵,不能轻易动用。
神魂之力……
她眼神微凝。
前世她是金丹修士,虽然肉身被毁,修为尽丧,但神魂本质远比寻常炼气修士强大坚韧,只是受困于这孱弱躯壳,难以发挥。或许……可以尝试用极其细微的一缕神识,去“触碰”这木牌?
风险依旧存在,但比直接注入灵力,似乎可控一些。
做了决定,她便不再犹豫。
盘膝坐好,调整呼吸,让心神沉静下来。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识海深处,分出一缕比发丝还要细弱百倍、几乎微不可查的神念,缓缓地,朝着地上那枚灰扑扑的木牌探去。
这过程极其缓慢,也极其耗费心神。仅仅是分出并控制这么一缕微弱的神念,她就感到额头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具身体和神魂的契合度,还是太差了。
神念的“触须”,终于轻轻碰触到了木牌冰凉的表面。
没有反应。
木牌静静地躺着,如同死物。
云倾没有气馁,控制着那缕神念,像最轻柔的羽毛,缓缓拂过木牌的表面,尤其是……那个简陋的图案所在的位置。
当神念拂过图案的凹陷处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极遥远处的、沉闷的嗡鸣,突然在她识海深处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是直接作用于神魂的震颤!
与此同时,那枚灰扑扑的木牌,表面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暗红色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但云倾清晰地“看”到了!光芒亮起的核心,正是那个扭曲的图案!
紧接着,一股冰冷、苍茫、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意念碎片,顺着那缕神念的连接,猛地冲进了她的识海!
“血…食……”
“祭…祀……”
“门…扉……”
“守…护…与…毁…灭……”
破碎的词汇,混乱的意象,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某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
“唔!”
云倾闷哼一声,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冲入识海的意念虽然破碎,但蕴含的气息太过古老、太过凶戾,以她如今脆弱的神魂,几乎承受不住,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头痛欲裂,恶心欲呕。
她当机立断,猛地切断了那缕神念的连接!
“啪!”
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轻微的断裂声在意识中响起。与木牌的联系骤然中断。
木牌表面的暗红光芒彻底熄灭,恢复了那副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样子,静静躺在碎草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云倾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双手撑地,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过了好一会儿,那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感才缓缓退去,但神魂深处传来阵阵空虚和刺痛,提醒着她刚才的冒险。
“血食……祭祀……门扉……守护与毁灭……”
她低声重复着那些冲入脑海的破碎词汇,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冰冷的铁锈和血腥。
这木牌……果然不简单。
它似乎关联着某个古老、血腥、与“祭祀”和“门扉”有关的秘密。那些混乱的意象里,有咆哮的凶兽,有冲天的血光,有模糊的、巨大门扉的影子,还有无数跪伏、挣扎、湮灭的身影……
这绝不是一个合欢宗外门杂役,甚至不是普通弟子能接触的东西。
那个暗红色的布袋,绣着同样的图案。两者之间,必然有极深的联系。或许,布袋曾经装着这木牌,或者装着与这木牌相关的其他物品?后来布袋被遗弃在垃圾堆,木牌则被藏在更隐秘的崖底石缝,由能微弱聚集灵气的“地苔藑”覆盖掩盖?
那老头……他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无意的指引者,还是知情的守密人?或者……是别的什么?
信息太少,谜团太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木牌,以及它背后可能牵扯的东西,绝不寻常。甚至可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或者……机缘。
以她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深入探究。刚才仅仅是最轻微的神念接触,就差点让她神魂受创。若是强行注入灵力,或者用其他方式激发,后果不堪设想。
她看着那枚重新变得安静无害的木牌,眼神复杂。
这是个烫手山芋,也是个潘多拉魔盒。
但……她已经打开了缝隙,窥见了一丝其中的黑暗与古老。
无法回头了。
她小心地拿起木牌。入手依旧冰凉,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沉静脉动?是错觉吗?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将木牌和那个暗红色布袋重新用干净的碎布分别包好,贴身收藏。这一次,她将木牌放在了更靠里、更稳妥的位置。
做完这些,她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更多的是心神上的消耗。
她蜷缩进那个简陋的三角小空间里,用那床破烂的“布”盖在身上。石屋阴冷,地面冰凉,但体内地苔藑残留的温润气息,和心口魔种持续散发的微热,让她勉强能抵御寒意。
闭上眼睛,却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破碎的词汇,和木牌一闪而逝的暗红光芒。
血食……祭祀……
合欢宗……一个魔道末流宗门,会与这种听起来就古老邪异的“祭祀”有关吗?
那老头浑浊的眼神,慢吞吞的话语,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后山崖底下,背阴的那片石头缝里……”
他到底是谁?
夜更深了。
风声似乎更紧了些,穿过石屋的缝隙,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哨音。
在这片冰冷、黑暗、充满未知的寂静里,云倾抱紧了自己,像一只在寒冬夜里,守着微弱火种,警惕着四周无尽黑暗的幼兽。
她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而她选择的这条路,注定铺满荆棘,浸透鲜血。
但,那又如何?
从地狱爬回来的人,难道还怕再下一次地狱吗?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
睡吧。
养足精神。
明天,还要继续磨那块石头。